萍子趿着双破拖鞋,提哩嗒拉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走过来,弄得我心烦意乱。你捂着那么多钱,留着生崽子啊?连他妈一双拖鞋都舍不得换。我在电脑跟前头也不抬地吼。
萍子嘻皮笑脸的不生气,勤俭节约啊,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你可拉倒吧,还不是为了你那个农村的六子。
我操,农村人咋啦,农村人朴实厚道,哪像城里人他妈的一个个一点儿人味都没有。
六子是萍子的男朋友。去年他们一起从农村出来,六子说打工挣大钱养活萍子,可至今还是个饭店的学徒兼改刀儿的。萍子倒是挣着钱了,可天知道这钱挣得自己多不像人样儿。
我突然间想到很多,不说话了,沉默下去。
萍子以为话说重了,打击面太宽伤害到我了,赶紧搂着哄我,梦珂梦珂你别生气,我是骂那些个城里的臭男人们和那些个势利眼,他们根本不把咱们当人。你是城里人,可你是好人哪。你知道我没说你,我真没说你。
我乐了,瞅你紧张的那个熊样儿,生怕惹急了我追着你要钱,我又没说我生你气。
萍子让我说中了心事,脸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操,就那几个小钱,等我和六子结了婚,不出半年准还上你。
六子现在在饭店里跟掌勺师傅学手艺,得给师傅掏学费,白干活不算,吃住还得另花钱,难怪提起城里人萍子就恨得牙根痒痒。六子没钱,而萍子挣的钱除了给家里邮去的那部分外,基本上都存成死期的了,往外一动就算白存,所以,六子的学费一直是我帮他们拿的,也不多,几千多块钱。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你真跟六子结成了婚,那点钱我不要了,全当成礼份子送给你。
萍子俩眼发亮,真的呀。你个臭娘们,一遇到便宜就苍蝇见了血似的。我笑骂着说,但如果你们结不成婚,分手了,那你得双份还我。萍子嘻嘻地笑,那不可能。
不可能?我再一次从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六子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么?萍子的脸阴下来了,不说话。如果六子知道了咱们是他妈的出来卖的b*子,他还能跟你结婚吗?萍子豁地把头抬起来,脸涨得通红。b*子怎么啦,b*子就他妈不是人啦?就不行结婚啦?我瞒他一辈子,不让他知道。我有点不屑一顾,纯是扯蛋,纸里能包住火?我就包了,包不住也包,包不住也包。萍子有点歇斯底里,好看的杏仁眼里涨满了眼泪,有种难言的屈辱与悔恨。我心一软,不忍再刺激她了,而且有点自责,六子是萍子下贱和卑微的生活里一份美丽的憧憬,我这样无情地把现实摆出来毁掉她那个几近完美和瑰丽的梦,实在是有点缺德。
可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激烈,看着萍子哭了,我想安慰她却没法安慰她,只能转过头去重新盯着屏幕,看看岸会不会出现在聊天室里。
这时,六子接了个电话,慌忙擦了擦脸上的泪,化了妆换了衣服,匆匆地走了,走的时候使劲使劲搂了一下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她并没有生我的气。哭,不过是因为自己罢了。
唉!起码萍子能哭出来,而我呢?连哭都他妈找不着调儿门儿了。
萍子坐台去了,像她这样的初中都没毕业的小姐只能去ktv或是夜总会坐台,一个钟几十块钱,陪客人过夜看客人心情,一般都不超过二百块钱。我跟她们不一样,好歹也是大学毕业,一般都在星级宾馆放单飞,盯上一个有钱的单身住客,然后在总台打电话,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他若有意会叫你上来。大宾馆对这类事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能吸引客流对自己有利无害,何乐不为呢?所以,我们这些放单飞的要比坐台的小姐挣得多,风险也小,而且弄好了,还能缠上一个有钱的主儿把自己包起来,吃喝不愁,萍子那帮坐台的小姐特别羡慕我们这些个大学毕业的有点文化的小姐。看得出来,这年头,高学历到哪里都吃香。其实学历再高跟她又有啥不一样呢?都他妈是b*子。
不过,谁天生就是b*子,就愿意做b*子呢?萍子做小姐是因为要供两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弟弟上学,还要给腰间盘突出的父亲治病,还需要钱结婚,结了婚还得给六子开饭店,她这样儿的农村孩子,干什么来钱最快?只能做b*子。
我呢?按理说,大学毕业了,找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还是很容易的,可我终究还是做了b*子,这让父母蒙羞,全都大病一场,相继去世了,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从小到大老师们眼里的好学生怎么就能沦落到这步田地?其实我心里知道,如果不是那个让我流了两次产的王八蛋忍心甩了我让我对任何东西都如此绝望,我永远都不会这么作贱我自己。
人这辈子,你只要选择了一种活法,就很难再改变了。这种活法的本质将永远依附着你,即使你改变了,也每时每刻都不会忘掉,只要一想起来,眼前的一切立刻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我曾经笑萍子蠢得要命,还想结婚,还想瞒丈夫一辈子,想想都可笑得要命。可我也只能是苦笑,其实哪个女人不想有个男人真心来爱呢?哪怕只是一会儿也行。只要他是真心的。
潜意识里,我也想有这样一个男人,纵然我是个b*子,但我依旧是个女人。
我想,我在聊天室里等着的那个男人也许就是能爱我哪怕只是一会儿的那个男人。
我们认识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有几天生意不好,没有客人,闲得无聊,就在家上网,在网上瞎逛。进了新浪的个性天地聊天专区发现挺有意思,就随便找个聊天室起了个“哪里是岸”的名字钻了进去。起了名字之后才发现,阴错阳差的,他的名字竟然就叫做岸,在我头上明晃晃地挂着。他与我一样,都是中文系毕业的。
这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因为他勾起了我对曾经美好的一切的回忆。他说他喜欢海子,喜欢海子诗里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喜欢那种凄迷的美丽。我说我就是那只断了翅膀的天鹅,沉重的而不再优美地飞翔着。他说,无论夜再冷,他也会用冻伤的十根手指把我托起来,用身体里的河水响应着我,接起我的断翅,让一只美丽的天鹅继续它高傲的旅程。
泪水打湿了我的键盘,沾湿了我的屏幕。你真的是岸?我曾问他。他是那样坚定的回答,是的,我是岸,是你的岸。我含着泪水问他,如果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会是我的救赎吗?他依旧那样坚定地回答,是的,我是救赎,是你的救赎。
也许,他真的是我在苦海里飘浮无依的灵魂重新开始振作的起点,是我的岸。
于是我开始了疯狂的思念,每天都守在这里,甚至可以不去做生意也要看到他,跟他聊天,跟他说话。只有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是高贵的,才不那么下贱,才重新拾回了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话语权力。
我好像爱上了他。不,准确地来说,我爱上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让自己像人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没来聊天室,打他的手机,却一直在关机。我很焦虑,没有他的日子里,生活变得麻木而空虚,我这倒底是怎么了?好像捞到手里的一根救命稻草又忽然被人抽走了,身体空得只剩下一具躯壳,里面的一切都随着他的突然消失而气化了,空得难受,空得要命。
幸好我还能有些事情可做。我的电脑太陈旧,那还是我上大四时买的电脑,已经四五年了,运行起来叫得跟个拖拉机一样,就差突突地往外冒黑烟了,跟他聊天时,动不动就死机或是掉线,总也跟不上趟,他就抱怨,每一次都等得那么辛苦,换一台电脑得了。我说,过几天吧,这些日子钱不凑手。他说,好,那我等着你换台新电脑。
本是无心的一说,但我却实实在在地去努力着。像我们这样的人,大多数攒不下钱,有一个花俩的手儿,向来是过了今儿个儿没明儿个儿,有点钱不花干净了不罢休。除了借给萍子的钱外,我基本没有什么存款。但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出息得要命,挣来的钱一分没花,都攒下来,只差个几百块钱就可以买个配置不错的电脑了,再做一单生意就差不多了。想起买了一台新电脑后能那样畅快地跟他说话,我心里禁不住甜蜜。
南山宾馆的一位姐妹给我打来电话,说最近有个外地的单身男客到这里开会住进来了,如果想做生意就来吧。就冲着买电脑还差的那几百块钱,我也得去。
穿上衣服,略施脂粉,拎上手兜,我很从容地再次走向令自己做呕的肮脏,之所以从容是因为这次的目的不同——是为了一台电脑,为了岸。我忽然感觉到原来目标的不同可以使同一行为发生质的变化,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我走进这家三星级宾馆,在这里做大堂服务员的一位昔日姐妹告诉我,酒店1002号房间新住进来一位单身男客,样子长得挺不错的。我挺羡慕这个姐妹,她干了几年攒了点钱后从了良,跑到这里来隐名埋姓做了服务员,当然,也不只当服务员,业余时间还为客人们拉拉皮客,赚几个外快——终究还是没脱离开这一行,不同的是,自己不再亲身上阵罢了。我曾经问她,你都做正行了,咋还干这个?她苦笑着说,心理惯性。这家伙曾经是上高中时的理科尖子,物理还获得过国家级竞赛三等奖,没想到……
我直接在总台把电话打到了1002号房,柔媚至极地问,先生,您需要服务吗?他说什么服务?我说,你想要什么服务就有什么服务。他丝毫没有停顿地说,你来吧。看来是个老手了。
姐妹在一边儿问成了没?我说成了,掏出一百块塞给她,这是规矩。然后上楼去了。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默默地看着红色的数字1、2、3、4……不停地跳跃着、变幻着,那一刻世界静极了,静得令人害怕,仿佛电梯滑向的不是一个能让我挣钱的地方,而是深渊、是地狱。我颇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本身就在地狱里轮回的人,竟然还害怕地狱?
十楼到了。
我迈出了电梯,深吸了口气,在电梯旁的镜子前拢了拢头发,令自己看起来再风情万种些,尽管我已经非常漂亮了。
门虚掩着,但我还是按了门铃,这不仅是职业道德,还是先天的修养,浸在骨血里,纵然做b*子也是无法改变的。里面一个很浑厚的男中音说,进来吧。然后穿过短短的回廊,我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背影很修长,让我分明感受到一种别的嫖客所不具备的一种气质——优雅。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棱角分明的脸孔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柔和得让我心里一痛,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他。我有些失神地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挎着包站在他面前,他看着我笑了,大宾馆的小姐果然与众不同,竟然这么美丽。他没有“精神”“好看”“漂亮”诸如此类的形容词来描述我,而是用美丽这两个字,看来,是一个有文化气质的嫖客,我真是谢天谢地,起码他应该不是很粗鲁。
他非但不粗鲁,而且还很温柔,被他搂着,好像被情人搂着一样,我差点就要迷失自己,差点就能感受到幸福。然而b*子与嫖客的肉体买卖关系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我们依旧做了所有的b*子与嫖客应该做的一切,纵然我们再有激情。事后,他付钱,我走人,就这么简单残酷,甚至粗暴。
他出手倒是很大方,五百,看来电脑钱是够了。
第二天我终于搬回来一台新电脑,运行速度快得令人赏心悦目,真他妈的爽。可这种爽只维持了短暂的一会儿,因为岸还没有来。电话也一直关机,为什么呢?他就这样消失了?我百无聊赖的郁闷着,什么都不想做,身体沉重得有些让我负担不起,甚至走路都费劲。我想我怕是得病了,大概是相思病。想到这我哭笑不得,一个b*子还有得相思病的资格吗?我怀疑自己。
我在椅子上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什么也不想做,很消沉。
电话响了,我不想接,又是哪个姐妹找我“干活”,我实在不想做。可电话还是执着地响个不停,不停,不停。
我随便抓起电话,眼都没睁,谁呀?是我。
我呆住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那么多的话,想说也说不出,卡在喉咙里,噎得上不来气。你去哪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以为你永远消失了,不理我了。一连气说出许多话来之后,我放声大哭。
大概他没料到我的反应竟然如此强烈。忙着安慰我,我出差开会,就在你们市,所以手机一直关机,也没时间上网,好不容易会快开完了,抽空给你打个电话,如果可以,我们见一面吧。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以可以,但话说出口又后悔了,他会不会把我看成一个轻浮的人呢?纵然我是个b*子,但我还是不希望破坏我在他心里的形象。
我住在南山宾馆1002号房间,我对这里不熟悉,你来找我吧。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一件又一件的换衣服,一遍又一遍的描眉毛,怎么打扮都觉得不满意,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才将自己收拾利索,然后战战兢兢同时又异常兴奋地像英雄赴义一样奔南山宾馆而去。
今天就姐妹一个在堂里值班,人很少。姐妹看见我,眼睛都直了,梦珂你今天疯啦,打扮这么漂亮想勾死那帮男人哪。我还了她一个媚眼,不理她,径直往前走,我的快乐属于我自己,我自私到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你上哪啊,梦珂。姐妹有点纳闷。我上1002。嗬,你挺历害呀,才一次就把那小子勾上手了?什么?我一时没听明白,还往前走。你前天做的那次你忘啦?我停下了。唰的一股冷汗从我身上冒出来,是啊,我兴奋得昏了头,前天做的那次不正是在1002房间吗?那里有一个优雅的带着文化气质的男人,天,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头痛欲裂。如同溺水一样脸色惨白地靠在墙上,不会是他,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姐妹看着我不对劲,赶紧扶住我,我抓住她的手,1002的那位客人一直没有走吗?是啊,一直没有走。他可能是开什么会,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早上退房。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震,可我还是不相信。不会的,不会的,你看错了。梦珂,我咋能骗你呢,那个客人就是没走啊,还一直住在这里呢,不信你打个电话试试。何况,你来不就是想找那个客人吗?
怪不得,那个声音似曾相识,怪不得,他给我的感觉如此熟悉,原来……
姐妹在后面拉着我,我挣脱了,失魂落魄而又漫无目的的走,走,走,街道是那么长,我什么也不想做,甚至连死的心情都提不起来,我只感觉到冷,好像全世界的冰雪一齐坍塌在我的心里头,冷得彻骨。
我终于回到了家里,看到那台刚买了两天不到的新电脑,猛然间发起疯来,操起身边能用的一切,狠命地砸、砸、砸,砸他个稀巴烂,砸到没有一丝力气之后,我失声痛哭。
我失去灵魂的贞洁,失去了整个世界
……
萍子最后跟那个六子结婚了,也没做婚检。后来,萍子生了个孩子,先天两眼是瞎的,成天顺着长眼睛的地方往外冒黄脓水,医生说,这是梅毒婴儿,六子就跟萍子离了。萍子抱着她的梅毒婴儿在十二楼的顶楼坐了一晚上,然后跳了下去。她的岸,也被海水冲走了,也许带到上帝那里去了。
岸在哪里?堕落的我们都以为有种感情支撑着我们,起码是一种心里最圣洁的救赎,是浮在海里九死一生后的地平线,可我们错了。那不过是海市蜃楼梦一场罢了,我们终究没有岸。
对于一个无法回头的人来说,哪里都是岸,可哪里才是岸呢?都是幻像。
我依然是妓女,甚至自己的灵魂也曾被人虚拟的空间里嫖了一回。
萍子呢?被自己嫖了一回罢了。
去他妈的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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