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离开之后，恩惠才从那张木质桃形的床角滑出半张脸来，用一种温软而灰暗的眼光小心的滋生着，如同某个阴暗中开着的花枝，沿着光的方向慢慢盛开，慢慢明亮。

阳光丝丝缕缕从窗棂里渗透进来，暖暖的，一束一束。整个屋子里，就只有淡淡的阳光，和那种轻轻游离的薄荷香水的味道。恩惠轻悄的为自己挑了一条灰暗的木棉花裙，在半明半暗的镜子前，娴熟的套在自己身上。对着镜中那片阴影中的自己，却有些悲凉，像是一朵宿命中永不会在开放的花蕾。

恩惠把木棉花裙褪下，从新放在最深的箱子底里。那一刻深深的埋藏，她才忽然惊恐，所有的时间都是那么及易碎裂的，仿佛轻轻一碰，都可能灰飞湮灭。她只希望她能在最后一场雪里，从新再经历那最初的缤纷雪野，哪怕会忽然间随着时间一起支离破碎，她也愿意。

靠在窗角，她感到自己的心在一丝一缕的疼。

那是一条长而宽阔的街道，两排是俨然高大的梧桐，枝与叶，在半空亲昵的拥在一起，不分彼此的落着一枚一枚的叶。恩惠坐在街边的长木椅上，她喜欢把自己放在那样一种场景，像是被什么呵护着，温暖着。

她在柔软而显得有些发黄的纸笺上缓缓的写着。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挣脱母亲的牵引，来到她身边，用一种干净而明亮的眼神望着她。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恩惠停下手中的笔，用手柔柔的按在女孩的头上，轻轻的笑。女孩穿着一件厚重的花格子棉袄。“冬天。”女孩怯怯的说。恩惠把手从她的头上挪到她肩上的花格子棉袄，小女孩忽然间笑了。“漂亮吧，我妈妈给我买的，我最喜欢它了”女孩的嘴角抿成一条好看的曲线。

“她每次总等不到冬天，总以为秋天就是冬天的开始。”小女孩的妈妈——一个漂亮的女人，从一片阳光里走来，望着恩惠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才像在安静而透明水里的两条鱼，慢慢的牵着女孩游向深处。忽然间，恩惠也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搁浅的鱼，永远无法游到海的深处，只能在焦灼的沙滩上，任凭自己在烈日的阳光下烘烤着，碎裂着。

聂羽是很晚才会回来的，一个人的时候，恩惠从不敢轻易把自己交个这么一个大的屋子，尽管聂羽不许她独自一个人走出这个屋子很远的地方。但她每次都会在聂羽离开后，小心的寻到那排排长长的梧桐树下，然后安静的坐着，写着。记得那是聂羽第一次带她去过的地方，也是聂羽第一次那么深情的吻着她，告诉她这辈子，他都会永远的爱她，疼她，就像那些高大浓密的梧桐，永远为她遮挡着。于是她知道了，能站在那里，也是一种幸福，被呵护的幸福。

她的心又开始阵阵的疼。

她慢慢靠近厨房，那里的阳光似乎已经很轻，但她依然能感到那种淡淡的温暖。她得为聂羽做饭了。

聂羽回来的时候，恩惠依在窗前，但那种忽然轻轻弥漫的薄荷香水味道，让她知道那一定是聂羽。

“每次都被你猜到，我想这辈子走到哪里，你都会凭这种味道找到我的。”聂羽拥抱着恩惠，那一片海藻一样的长发，温柔的散落在聂羽的怀里。“如果要是我忽然不见了，你能找到我吗？”“傻瓜，我永远都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消失的，我会爱你一辈子。”恩惠把头埋的更深，眼里忽然盛满了暖暖的东西，却最终没有变成冰冷的泪落在聂羽的怀里。

聂羽离开之后，天空还是一片暗淡的灰，天空好象飘着深秋的丝雨，细细的洒。恩惠穿过稀疏的人流，照样坐在那条长长的木椅上，她感觉脸被风吹的有些冰凉，空气里好象有一种熟悉的薄荷香水味道。她看不到，那种味道，就是每次小心为她在后面撑伞的聂羽还来不及隐去的薄荷。

恩惠依旧娴熟的在那些发黄的纸笺上缓缓的写着。很静的时候，她会忽然听到头上的不远处，有一种雨滴坠落的声音，间断的。

其实，聂羽每次离开之后，都没有去上班，而是站在小屋迎面的街道，他知道，恩惠一定会独自一个人去那条长长的，落满梧桐叶的街，而他会一直默默的陪在他身后，像那种高大的梧桐守护着她。

恩惠感觉不到阳光，可能已经很晚了。她小心的沿着曲折的路走回小屋。

聂羽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润着。

“羽，快到冬天了吧？”聂羽合上窗户，天空尽是一种阴郁的苍白。“恩，快了，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雪了。”恩惠很小心的蜷缩在床角，她已经无法用力的呼吸，但她想隐藏着那从左边胸口传来的激烈的疼痛。

“怎么了？你没事吧，恩惠？”聂羽焦急的望着恩惠。“还记得当初的那个冬天吗？你站在我的门口，说是要送我一条木棉裙子。”恩惠用一种压抑着的温柔说。“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向你表白，可我一直都没有勇气，最后还是别人在那个冬天告诉我，你喜欢木棉裙子。”

“好想在下雪的时候，再穿一次那条木棉裙子。”

那个晚上，恩惠的胸口一直疼痛着，直到天空泛白。聂羽早早的拉开窗帘。空气里依然是暖暖的，却没有了那种淡淡的薄荷。

“羽，你还在吗？”聂羽转身坐在恩惠的身边。“我在，我今天都一直陪着你。”“你不用上班吗？你身上怎么没了薄荷的味道？”“用完了，明天再买吧。”

“那我去买吧，我不习惯闻不到那种味道。”“不用了，我今天一天都陪着你，哪里都不去。”“羽，我好怕，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你，我怕再也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恩惠慌乱的眼神在冷冷的空气里飘来荡去，她再也无法掩藏内心的恐惧。“不会的，不会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傻瓜。”

“别在想了，好吗？等下雪了，我还送你一条木棉裙子好吗？”“每次想你，我都会心疼，医生说我不可以爱你，不可以让自己难过，那样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可是羽，我真的只想再过一个冬天。”恩惠的眼泪终于肆意的流在聂羽的肩膀，她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助，像一个被遗弃在冬野里的小孩。她感觉有些东西明明就在不远处，可时间却似有似无的断裂成一种沟壑，把一切都绝然的丢弃在一边，活活的掩埋着。那种痛，是撕心裂肺的。

“我好困，羽。我先睡一会好吗？就一会。”聂羽望着困乏的恩惠，轻轻的把她放下，盖上被子。“答应我，就睡一会好吗？我去买薄荷香水，一会就来。”

聂羽轻轻的带上小屋的门，朝最近的香水屋跑去。雨淅淅沥沥的飘着，忽然在半空就变成一种轻柔的白。聂羽抬头，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下雪了。

“恩惠，下雪了，快起来啊。。。。。”

恩惠终于没有等到这场缤纷的雪。在她的手里，还躺着那些有些发黄的纸笺，上面写的满满的是恩惠的字：

“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越来越舍不得你，但我的心总会在这个时候很疼，如果爱你注定是一种痛，羽，我别无选择。”

“羽，今天有人问我，现在是什么季节，我想说，但我说不出来，只听到她说现在是冬天，那一刻，我恍惚有种错觉，天就要下雪了。”

“今天你走后，我又穿上那条木棉裙子，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一定很好看。羽，我一定要等到下雪的那一天。”

“羽，我今天感觉你好象就在我身边，你为我撑着一把伞，空气里都是你身上那种薄荷的味道，羽，不要让我离开你。”

“羽，我感觉今天一定会下雪的，一定会的，回来记得叫醒我，好吗？”

雪漫天的飞扬，像聂羽的泪，肆无忌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