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看到那个男人，看他长着什么脸长着什么心。这想法有半年之久。

上班的路上，总听到一个老女人哭，断断续续，悲悲戚戚。听到一个老男人大声地喊“走啊，听见没有，走”。邻居就说这老女人多可怜啊，我听后，就愤愤不平，吼什么吼，对一个老女人吹胡子瞪眼睛的算是本事吗？

我见过那个老男人，瘦高的个子，全白的头发，血红的眼睛，心里想：都这把年纪了还虐待一个老女人，亏你还是个男人，过几年阎王爷要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哼。

我也见过那个老女人，蓬乱的头发，呆滞的眼神，歪着头看着我，我以为她要给我说什么，吵她笑笑，结果她没任何反应，我终于明白她的头就一个姿势，始终歪着，左手在不停的哆嗦——这是一个病人。

这个老女人和这个老男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总听到他对她吼，为什么这么恨她？而她除了哭，一言不发呢？我揣测着。

今年春天的一个中午，那个老男人拉着那个老女人，不断的吼“走快点，走快点，不能停。”这哪里是拉，简直就是拖。老女人歪着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深一浅的慢慢其移动着步子，这次我看清楚了，她的左腿根本不会打弯。我下了自行车，对他说：“让大娘歇歇吧，她太累了，要不我帮您搀着她回家吧。”老男人用眼死死的地盯着我说：“她懒，不能惯她，别管我们的事儿。”说完气呼呼的拖着老女人走了，老女人的“啊啊”乱叫声中夹杂着哭音。那情形叫我心里难受了好几天。

天气变暖，老女人出现在路上的次数越来越多。老男人拉着拉着就故意独自向前走，向着后边的老女人喊：“跟上我，要不我把你大街上让别人领走。”老女人在后边“啊啊”叫着，竟然单独能走几步了。老男人就在前边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害怕了，学乖点，不听我话我就把你扔到臭水沟去。”我心里想：老太太快点好起来吧，将来老头子像你这样了，你也冲他吼，不走把他扔到臭水沟。

但是后来我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老男人陪着老女人坐在街里一块石板上，手里拿着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大声读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那首诗，他读一句就让老女人读一句，老女人歪着头看着他就是不读，他就冲她喊：“读，听见没有鹅——”老女人害怕了，张大了嘴，半天发出一个音“哎”，老男人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送到她嘴：：“乖啊，会说哎了，奖励一颗黑豆豆。”老女人列着嘴笑。老男人在她吃巧克力的时候，全然不顾路上人来人往，亮开嗓门，朝着老女人唱“喊一声我的结发妻，老夫有话对你说”，老女人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的大平调，嘿嘿嘿笑个不停，戏唱完了，老男人说：“我唱得好不好？”老女人歪着点点头，老男人厉声说：“你说——好——说啊。”老女人很吃力地说：“喝——”。

老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少了，从他家里经常传出苍老但很响亮的读书声，还有老女人咿咿呀呀的学话声，邻居们说：“真有福气啊，老夫这样对老妻的，太少见。”

最后一次见他们，老男人笑嘻嘻的在前边走，手里拿着她的红色的丝巾，她在后边艰难的跟着，嘴里吱唔着“等——我”。我朝他笑笑，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对我说：“闺女，我要不是不吵她，老婆子会和其他脑哽塞病人一样，在轮椅上度过晚年。”

我被深深震撼了：人往往这样，吵她恨她是爱她极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