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天,我,还有许多亲戚,站在奶奶的房间,表情严肃。
好好料理后事,这是医院对我们最后的通知。你奶奶快不行了,你赶快回家!母亲在电话里慌乱地对我说。那个时候,我同样为自身的婚姻弄得焦头烂额,接到这个电话,心里更加地慌乱,仿佛死亡就站在我的身边,安静地注视着我。
我握着母亲的小手,有点不知所措,大脑变得混乱,心中的恐惧弥漫。不同时期奶奶的影子重叠,想起小时候她经常摸着我的头,一脸幸福骄傲的表情,亲切地说:“二娃子,好好读书,像你的爷爷一样,上大学,做一个出息的人!”
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窝凹陷,脸色苍白,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大量的皱纹。我根本无法平静,也无法想象奶奶远去的那一刻。
忽然,奶奶缓缓地扭了扭身子,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似乎想说什么,枯燥的右手还想在枕头下抓着什么。
我的小姑,双眼布满血丝,眼睛里充满泪水,倚在母亲的肩膀,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嫂子,……妈妈,妈妈想什么?”
还是我的母亲心细,她似乎从奶奶的神情和动作中发现了什么,伸手在奶奶的枕头底下,一封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信封早已泛黄,看得出有几十年的历史。
奶奶看着母亲,脸上显出兴奋的样子,苍白的脸色,这个时候,也似乎有点改变。
“念,念……”
母亲看着我,然后把信递给我。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拐了弯的幸福也是美丽的。
那是我的爷爷写给奶奶的信,一封情书。当我一字一字地念下去,在场的亲戚安静,包括闹离婚的妻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也许,人只有真正走进爱情、婚姻,才会明白它们存在的真正意义。
我对爷爷没有任何的印象,在我出生之前,爷爷已经去世了。而我大脑中可以想起的,是他唯一一张和奶奶的合影。其余的,都是通过奶奶的描述得以想象的。
爷爷坐在一张竹靠椅上,戴着一副眼镜,安静地望着远方。我的奶奶,站在爷爷的后面,右手搭在爷爷的肩膀上,嘴角露出微笑。这是奶奶嫁给爷爷后照的,已经有几十年了。照片上那个打扮风流的爷爷,一身的书生气,是我们村唯一上过大学了,见过世面,在上海、广州闯荡。而我的奶奶,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着装,完全是农村妇女的形象。
“那一年,你爷爷回来了。带了一箱子的书,说,外面很乱,共[chan*]党和国民党打打杀杀,死了很多人。此后,他再也没有踏出李家堡一步,安心地在镇上谋了一个教师的差事。”
“命运真是捉弄人。你的爷爷,因为祖上是地主,‘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几乎被人折磨不成人。他的书,全部被烧了,有时半夜还被拉去批斗,胸前挂着‘打倒地主李清!’,堡上的人,扔什么东西的都有,喊着‘毛主[xi]万岁’,台下的一些人,还是他一手教大的学生啊,你叫他的脸往哪里搁啊?”
“那一夜,你的爷爷,右腿被人打断了。躺在床上,还忍着痛,趴在床上写检讨书。我知道,他是为了家里的几个孩子,低头认罪。有时,半夜他醒来,对我说:‘还不如一死了之。可是,我放不下你,还有几个孩子啊!’”
我不能想象那个时候的爷爷和奶奶是怎么度过困难的十年。如果没有奶奶的悉心照顾,也许,爷爷早就走了;如果没有牵挂,也许,爷爷早就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兰:
当我准备写封信的时候,我知道,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那个时候,我看到你,心跳得厉害。我以为,城里的女孩子才是最美的。可是,现在我得推翻这个结论。在我心中,你比我班上的女同学都要漂亮。
喜欢一个人,也许,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我知道有一种感觉,在看到你之后,许多个夜晚我睡不着,心中装着你的影子,还有你在小河洗衣服,和女伴追逐打闹的情景。你像一朵花盛开,沁人心脾。你在我的心中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并且随着时间,像婴儿一样长大。我知道,我必须把这个想法告诉你。可是,我找不到其他的方法。我第一次感觉到爱情是多么地美好!为了这个,我不怕父亲的阻挠!
今晚,让我好好地想你!
夜里,
你沉重地进入我的记忆——
你;在眼前又很遥远:
我的双手静静地,
怎样搭在你安详皮肤的双肩;
那阴影,那片刻,
怎样珍惜那一去不返。
波澜起伏的
爱情的片断;
你的出现使我迷惑,
像一朵光亮的花,一个光环,
当黄昏当来,
与你真心会见,
我几乎不敢看你的容颜。
这是一首精致的小诗。当我念到最后的时候,忘记了奶奶的病危,还有周围的亲戚。不知不觉,妻子的手,已经搭在我的肩上。我清楚得记得,奶奶只上过小学二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信的内容,或者,曾经要爷爷像我一样,轻轻地朗读出来。那么,那又是一个怎么样的情景?
一个小时后,奶奶闭上她九十几年的眼睛,到另外一个地方找她一生中最爱她的人和最爱她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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