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年以后,当我真的走过这个城市的街道去寻找小小的时候,除了激动,仿佛还能听得到一种声音,那是属于小小的,清晰而柔弱,在四月的风里,伴着洋槐花的香味,轻轻飘荡。
这是一个内陆的小城,市内的一些建筑还残留着旧时的气息,城市中心的那条主干道,则明显地带着要颠覆传统的样子,拆迁的字样在一些建筑的墙体上倍显突兀。初夏的阳光照上去,有一种干涩的热流,氤氤氲氲的在行人眼睛里飘荡,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有雨。
我感到口渴,在一个有着一排龙爪槐的路口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家副食店,几个人正在树荫里打牌,我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问胖胖的女店主去水泥厂怎么走。
在西郊,前面街口有摩托三轮,两块钱送到。
稍停了一会儿,女店主又问,你不是本地人,有亲戚在水泥厂上班?
哦,不是,是去找一个朋友,她住在水泥厂附近的天寿庄。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想接着问一下那里的情况,但是,女店主的神情却显得迷茫起来,好像没有这地方,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怎么会弄错呢,这是小小亲自留给我的地址,为了这样的一次旅行,我早已把这个地址背得烂熟于心。不过,在女店主迷惑的眼神里,我还是从背包里取出了通讯录。
天寿庄16排28号。
没错的,是这个地址,小小特别强调过,她的住处在这个城市西郊的水泥厂附近。
2)
一个人的孤独叫孤独,两个人的孤独叫黑夜。
这是小小第一次在网络的即时工具上发给我的信息,她还说,从眼睛开始的黑夜并不是黑夜,真正的黑夜从阳光明亮的地方开始。
这样的话像是一个晦涩的梦境,让人无从破译。
偶尔的,小小会发过来一个信息,你在做什么,有时间陪我说话么?
没有。我在发呆。偶尔在网站上闲逛。我不喜欢聊天。
哦。
你是个很奇怪的人。你貌似坚强,其实很脆弱。
终于,我被对方的话给吸引住了视线。你凭什么说我貌似坚强?
是我的直觉,你不能怀疑我的直觉。
直觉是什么?直觉也会骗人的。甩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过去后,继续自己无目的的漫游。
然而,事实上我的确如此,貌似坚强,内心的孤独不愿为人所知。
知道又能如何?如果孤独是一头贪婪的豹子,那么就让它在寂静的夜里,将一个人撕扯的体无完肤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自从那场梦一般的恋情烟消云散以后,我变得有些越来越迷茫,两个相识十年,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人,最后分手的理由竟然是互不了解。现在,又有什么可以让这种沉沦的心情变得世事洞明起来?不可能的,我辞去了那份在办公室里空耗生命的差事,开始沉迷于自己喜欢的文字。
于是,一个人渐渐习惯了黑夜,习惯了在中午起床,然后去这个城市的湖边放飞黑夜里的失落,让新的一天从水边的波光里开始,心从很遥远的地方,渐渐回归。
我拒绝旧日的气息一次次地漫过来,既然曾经的故事已经恍然如梦,尽管一些细节曾是那么真实地存在过,但如今已然虚空。因此,我宁愿选择全部忘记。
日子还会继续,岁月里重新开始的,就不要再有那些带着痛楚的记忆。
3)
摩托三轮带着我经过了一段很是颠簸的路段以后,在西郊的一片厂房外停了下来,这个大大的厂房四周全是麦地,正是扬花时节,一片阴云似乎是从麦地上空掠过,天空变得阴暗起来,一时间让我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就是水泥厂了。摩托三轮的司机说。
怎么可能呢?这附近也没有居民区呀,是不是你们这个城市有两座水泥厂?我带着满腹的茫然问出租车的司机。
没有,只有这一个厂子,天像是要下雨,有啥事不明白的话,你就去水泥厂的门卫那里问问吧,要是有分厂,他们应该知道。说完,他径自打着火开走了。
水泥厂的门卫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当我问起天寿庄的时候,他有些疑惑地问我,你没来过这里,怎么也没有人陪你呢?
然后,他带我走到厂子后面的路口,指着西北方不远的一处大牌坊说,天寿庄就在那里面。
那里是什么?我越发的茫然起来。
那就是天福园,这个城市最大的一处园林式的公共墓地,是新建不久的,里面分为天寿庄和天福庄两片,你去问问吧,那里有管理人员值班的。
我忽然觉得很冷,一股风像是从背后吹来。似乎,还夹杂着小小经常给我听的那首歌在渐渐阴暗的麦地上空回荡。
4)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跟小小就是这样偶尔彼此毫无挂碍的打个招呼,不问太多,也没有必要问得太多。这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在一条道上走路,同行得久了,即使不说太多话,也会变得熟悉起来。不过这种熟悉,只是一个模糊的范围,一点似是而非的气息罢了。
然而,人终究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就是这种若即若离,可有可无的交往,渐渐的竟然也成了一点依恋,很奇怪而微妙的一点变化,彼此却又不愿意说出。
慢慢的发现,这个叫小小的女孩子也钟情于黑夜,因为她发来的信息总是在午夜以后出现。
那一次,我刚刚把一篇文稿打完,小小就适时地来了。
她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听歌吗?
我在听《斯卡布罗集市》。打完这句话发过去以后,我又复制了一段歌词给她。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remebermetoonewholivesthere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那边没了声息,过了良久,她说,你又在怀念过去了,我也喜欢这个曲子,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人会因为我而去听它。
小小的话变得忧伤起来。我忽然觉得不该把自己的情绪传给别人,尤其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孩子。我说,我把自己的音乐已经关了,现在开始听你的。
小小发了一个很调皮的笑脸,这让我更觉得她是个小孩子。
过了一会儿,我的音箱里开始传出小小发过来的歌声,网络偶尔的有些卡,但是那种沙哑地沉的曲调还是很清晰地在我午夜的斗室里回旋开来。
……
淡呀淡呀淡的光照在黑暗的脸孔
是你无悔的眼眸擦亮了我的心
淡呀淡呀淡的光照在黑暗的床头
是我不变的真情融化了你的心
抚过你的脸庞是季节的转换
春夏秋冬凋落留下的是沧桑
抚过我的脸庞是梦想的迷惘
东南西北流浪留下的是绝望
淡呀淡呀淡的光是永恒的泪光
我们打开了那扇窗也关上了那扇窗
我们看到了那道光也忽略了那道光
淡呀淡呀淡的光是天堂的方向
……
我问小小是不是失恋了,要不然怎么会听这样忧郁的歌曲。小小却笑了起来,她说这不像你平素的样子,你不喜欢问什么的。然后,她发过来一幅图片,打开后,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儿出现在我的屏幕上,只是,眼神里的那一层忧郁,让人看了莫名的为之心痛。
想让你记住我!你会来看我吗?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小小打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会。
我很直接地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笑了,这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尽管从电脑显示的ip上我知道她所在的城市与我的相距不过百里,但还是说了不。
这是一份多美的感觉呀,彼此无欲无求,却相互温暖了那么多真实的虚无。当现实尚且无法把握的时候,我们又何必去碰触一份镜花水月一样的情缘!
小小说,我懂。但还是要把地址留给你,以后我也许就不会再来这里了,但真的希望你能来看我。
5)
自从那次以后,小小竟然再没有出现过。
我的午夜里重新归于了寂静,没有谁再来,然而寂静里又常常会有一份莫名的失落,暗暗埋怨自己伤害了一份纯美的友情。这次路过小小的城市去参加一次笔会,活动结束后,竟身不由己似地在这里中途下车留了下来。
经过了那座石雕大牌坊,再穿过一座小石桥以后,这片园林分为了两部分,左边的叫天寿庄,右边的叫天福庄。两个墓地的中间是一条石砌的小路,两边仿照皇家园林的样子,在路边立了石马、大象等等一应雕塑。
园林的管理员带我找到了天寿庄16排28号。没错,就是这里。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墓碑的上面镶嵌的照片,正是在我的电脑里出现过的那张,而今,那女孩儿忧郁的气息依旧,而我的感觉却再也难以相同。
天越来越阴得厉害,一场大雨似乎随时会降落下来。
管理员大概是看到了我脸色苍白的吓人,轻轻碰了我一下说,先生,你没事吧?
我呻吟似的长吁了口气,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先生你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小名吗?管理员忽然问我。
我只知道她叫小小。
我的声音听起来柔弱而无力,心头像是被人抽空了一样,额头上的汗水终于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
那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黑夜冷雨?
我再次愕然,你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你跟我来吧,办公室里有封信是给你的,已经在我抽屉里放了快两个月。管理员说着,引领我回到了他的办公室,也就是这座园林的入口处。给我倒了杯水后,他去靠窗子的那张办公桌中间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我。
那是一个粉色的小号信封,正面还印着几个卡通画,上面是一行很娟秀的字体:敬请转交黑夜冷雨大哥哥!
管理员说,这个女孩子是我们这个城市很有名的一个企业家的女儿,身患白血病,最终也没有治好。在最后的日子里,也许是知道了自己终究会有的结果,她让父母陪着亲自来这里挑选了天寿庄的位置。就是那一次,她留了一封信在这里,说如果以后有个叫黑夜冷雨的先生来看她,就把信转达,如果一年后还没有来,就在她的墓前烧掉……
天空的阴郁依旧,但是雨最终也没有落下来。离开天寿庄的时候,我给自己说,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一束新鲜的花儿。
-全文完-
▷ 进入银剑书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