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又见流星东篱留醉

发表于-2006年05月04日 上午11:08评论-10条

再次见到流星的时候,已在七年之后的一湾浅水旁。端坐窗前,任河水的清音挟着夜风裹着青草的味道一次次漫过心头。对父亲的记忆,早就风干成了装饰在书房墙上的一种怀念。不知那个叫阿嘎阪嘟的地方,那朵曾经掠过父亲稀疏白发间的雪花,是否已经落定?

七年的光阴,在我身上和内心划下了怎样的痕迹?同一道风景中的两片树叶,飘浮不定地在时光的遂道里穿行,就像阿嘎阪嘟山坳上随风飞舞的两朵雪花。而那些大片在片的日子幻如空阔广大的背景,成了异乡山水画中的留白。而今站在案牍和浮躁之后顾影自怜,又看到了七年前一群麻雀掠过初冬清晨的田野,划着优美的弧线,齐齐地栖落在校园一角的竹林间。林边一间低矮的小屋内,我以百米冲刺的方式从课堂上赶来,用满是粉笔灰的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父亲沐浴更衣。给父亲剃头时,指间纷纷散落的分不清是银发还是粉笔灰,一如门外凛冽中盛开的遍地霜花……这些成了我记忆中无法抹去的场景,常在每一个霜花乍放的清晨悄然重播。多年来我体验到了一种不安和神秘,想说点什么,却总又是欲语还休。

又见流星,年幼的雪儿异常的欣喜,手舞足蹈地想去追逐奇幻的流星,忍不住极力去抚摸七年前那颗流星留给我的清冷的深痕。一个月明霜冷的黎明,满地的白霜在车灯照耀下格外的清冷。从阿嘎阪嘟学校“礼堂”出发,我和一些乡亲、一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父亲的学生,护送父亲回到百里以外的家乡。父亲一生甘于寂寞,大家担心老人家路上冷清,都把感激、怀念、祝愿寄托于一些外在的物件上,唢呐的呜咽浸满阿嘎阪嘟的夜空,爆竹声炸开了黎明前的沉寂,一簇簇的引路钱在那重手臂的一起一落之间,漫天飞舞,随着高原凛冽的夜风飘飘荡荡,未忍无声委地,将落定又追逐车轮飞起,恍如一路的白蝶凄切迷乱地逐车而行……车到阿嘎坳口,刚要开始下坡的时候,前方在远处县城黎明灯火衬托下格外湛蓝的夜空,突然一颗流星划着一道美丽的弧线,把遍地的白霜和车队照得一片金黄。炫目的色彩穿透视觉,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冻得通红的手下意识地抱紧了父亲的画像,潜意识里真怕它也随流星飞逝而去。那一瞬,意识好像从疲惫、痛楚、哀伤、麻木中醒来,我才知道父亲真的走了,并且不再回来!

医生说父亲殁于支气管扩张——典型的教师职业病。阿嘎阪嘟学校那间低矮潮湿漆黑的小屋里,行人经常能听到其间传来搜肠括肚的咳嗽声,特别是深夜里那咳嗽声中传达出来的难受和痛楚,让很多人难以入睡。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父亲是否在心理上也患上了严重的职业病。他从五十年代初手握教鞭那天开始,一生不曾离不开过学校。他长年在远离家乡的异地教书,四十年如一日,过年也很少回家,家中的劳作全由母亲操持,二姐至今还羞于小时候见父亲回家说是嘎吒来抓人的笑话。假日里总有许许多多的学生跟着父亲读书、砍柴,一群少年跟着他在山间小道或溪边跳岩上行进的场面,想来是父亲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了。砍来的柴禾只是专门卖给区里的书店或邮局,以此换回大量的书籍和报刊,消磨他们相濡以沫的每一个晨昏;一些已经走出山沟的学生假日里也一定会来的,向父亲请教或谈心,亦或是父亲请他们辅导学弟,讲讲在外的见闻,缓解山村中学师资不足的窘迫。许多山村孩子就这样在书籍和学长们的影响下,像植物的种子凭借飞鸟和风力在山里山外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即使在“粮食关”学校师生走光了的日子里,他在一条叫生屯的山沟里,一边拾捡苕根、咽着糠菜充饥,一边靠会做木匠的手艺游走于村寨之间,竭力想在学生饥饿的感觉里填充一些精神的食粮。而今看着墙上的父亲,我能感觉到当年那双浮肿的眼皮下面透出的坚韧和执着。那一两个冬天,有三个懵懂的少年一次次勒紧起裤带,跟着父亲在弥漫着桐子香味的火坑边完成了对知识和坚韧的认识,其中一个恢复高考后走在北京王府井街上的时候,回想起这一幕还在莫名的激动。我也就这样随父亲在一所所乡下学校的辗转中长大,初中毕业时,他不顾我的据理力争、不依不饶地非让我考师范不可。后来,我的表弟、小妹、外甥女也都先后走进了不同师范的课堂,再后来我的妻子、妹夫、外甥女婿也全是教师。过节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倒是难得一笑地自我宽慰:我这一家子可以办一所学校了。尽管后来我有几次改行的机会,都因为父亲的“建议”而放弃了,一直在一所所乡下学校的辗转中清苦宁静地生活着。

父亲老了,我调到了父亲退休的学校,角色一下子变成了父亲和我在乡下学校生活。七年前阿嘎阪嘟初秋的夜空是洁净辽远的,一对烟瘾极重的父子,在校园的操场上纳凉,一支支的烟在夜色中随风而逝,只有一灭一亮的火星在沉默中交流。想象中的语境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我和父亲彼此间越来越客气或越来越对立,交流也越来越少。父亲少不更事时节也曾意气风发,曾经带领寨中十几名年青人转移乡亲,迎战并击退了攻寨的土匪;为了给寨中的一个青年鸣冤,卖掉自家几十挑田与人对薄公堂,家乡至今还流传着他智斗官差的佳话。但脾气过于暴烈,姊妹中没有一人敢亲近他。中年以后脾气大有收敛,不再与人争长论短,课余饭后常垦荒种菜自给自娱,晚年孙儿们寻他开心,常是一脸幸福的微笑,有时甚至显出溺爱,这是我和三位姐姐不曾敢想过的殊遇。特别是上世纪八四年被评为全国优秀班主任后,处事更加低调,对教书的态度愈加虔诚,连按规定要涨的两级工资被上级“不小心”遗漏了也不曾去过问。而那块镀金的奖牌,也不知什么时候,在孙女们的游戏中,融入了阿嘎阪嘟的哪一寸泥土中……

不幸的是,仅三个月,在那年第一朵雪花飘飞的日子,父亲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头一天适逢赶乡场,干冷的天空中开始乍见雪花,我让父亲去镇上问问他当医生的朋友,如果周末去吉首的医院检查身体,重点要检查什么。候客的赶场车在学校对面的公路上已经发动,他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我催父亲快一点,他说今天有点冷,得拿个帽子。那一刻我才注意到父亲花白的头发其实头顶上已经没有几根了,一朵雪花刚好落下,穿过稀疏的发间向下飘落……但父亲去逝后,唐医生告诉我,他那天根本没谈病,聊了一天的人情往事。回来后和我坐到十点钟,是我们父子之间多年来非常平和的一次交流。我送他回去睡觉,他执意不肯。第二天我从教室赶到他床前的时候,父亲的手尚温,但已经在安详的睡梦里不再醒来了。

父亲的本意是在阪嘟学校四周随便找个地方安息的。当地领导也说只要我们选中地点,协调的事由他们出面。而我,注定是父亲一生的叛逆。考虑自己也是个四处辗转的人,我不忍把父亲一个人丢在雾重霜冷的高坡上,最终违逆了父亲的意愿,把他送回了阿公阿婆世居的家乡。

把父亲送回家乡安葬是我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遗愿,之后我终于还是改了行,进入了父亲一生不愿我涉足的行当。知子莫若父,多年以后在起起落落、伤痕累累中能体会父亲苦心时,剩下的只有“倚声声邻笛,谱出回肠”的无奈!

父亲的去逝,是我平生第一次经历死别的事。我原本不相信鬼神、风水之说,但还是按乡俗请了父亲生前好友唐医生陪先生去家乡选择墓地。他们带着一只大公鸡,花三天时间跑遍了他们认为风水好的地方,总寻不到满意的所在。最后在路过家乡小学对面的小山包时,那只大公鸡突然挣脱了先生的手,在一块岩石下面引吭高歌、欢叫嬉戏。唐医生说老师一生离不开学校,就把墓穴选在了岩石下面,距离学校两百来米。这样的结果减轻了我对父亲的愧疚,想像学校窗口每天折射的第一缕阳光,可以照耀父亲从长眠中醒来。

按照苗家的习俗,人死后要请苗老师把亡灵招回家中堂屋的家仙上供俸。父亲清贫一生,那点微薄的薪水,早在儿女的成长、学生缺这少那的资助中消磨尽了。家乡祖上留下的老屋在土改时改去了两间,余下的一间也在小妹上大学时变卖成了学费,母亲从那时起离开了家乡,和退休之后无家可回的父亲居住在阿嘎阪嘟学校中,建房的事就成了父亲永远做不醒的梦。法事是在我的一个远房侄儿家中进行的,魂兮归来的父亲,只能和他的长辈或兄侄们在侄儿家的家仙上挤一挤了。入夜,火坑里暗红碳火和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映着苗老师遮盖面容的丝帕,开路的法歌从丝帕后面袅袅而起,法师双手击膝的节拍和着双脚击地的“马蹄声”敲打在亲人们心上,急切与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交流的渴望弥漫在神秘和肃穆中。苗老师在我们无法企及的时空里跨上骏马,沿着法歌指引的方向,跨过九十九道河流、越过九十座高山,抵达新亡灵集聚的望乡台,开始上天入地找寻我们的父亲。可是找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找遍了我家每一户亲戚的所在,都寻不到父亲的踪影。悲怆的法歌浸透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法师击地的“马蹄声”里已经透出说不尽的疲惫。我躺在病床上告诉法师,如果冥冥之中真有另一个世界,父亲一生都放不下他的学生,你不妨到阿嘎阪嘟去看一看吧,或许能在哪一个路口或哪一间教室外遇见的。法师又使劲地拍着双膝,双脚“蹄蹄踏踏”把地板踩得山响……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是长途跋涉、困乏劳顿之后的舒缓。他说找到了,“父亲”还在阿嘎阪嘟的山坳上,神色迷茫,泪流满面,说是找不到要归依的所在。低垂在法师脸前的丝帕后面传出“父亲”说话的声音,口吻竟然有些像父亲生前的语气。亲人们忙着向“父亲”请教一些心中不解的问题,劝说“父亲”回到家乡的居所;侄儿也一再劝说父亲归来,他会像敬重所有祖宗一样供奉着他。可是“父亲”凄楚地坚持着……亡灵答应与否取决于苗老师手掷的“嘎诹”来昭示。“嘎诹”是类于牛角的一分为二的两块竹根,两面同向表明亡灵不同意,呈正反状方为应允。看着“嘎诹”一次次抛在地板上,一次次呈现双阴或双阳,亲人们早已泣不成声,反反复复陈述着劝归的理由,许下一个个虔诚的允诺……大冷的冬夜,法师的汗水浸湿了蒙面的丝帕,额头上冒起了阵阵热气……僵持了三个多小时,或许“父亲”也累了,也烦了,终于摔出了一次顺卦,法师便草草收场。他说做了多年法事,唯有这个人不听劝,唯有这场法事如此艰难。

原本自家一个远房侄儿也是苗老师,担心他了解情况糊弄我们,专门请了一个远处的陌生人。但我还是怀疑这位苗老师师是知道情况或了解父亲的。且不说“父亲”回答亲人们对生活琐事的提问对错多少,单就魂游阿嘎阪嘟的执拗就让我惊疑不已。父亲的心愿只有我和他的好友唐医生知道,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呢?父亲一生对教育的执拗和执着,曾让我们作子女的受了不少气。二十多年前,教育局一位好心的领导考虑他年老多病,想帮他调到县城,他却放不下已经教了两年多的学生,说要送好他们最后一程,坚持留在了那片高坡上;最后一次照顾退休教师可以安排子女之际,达到条件的父亲又丢不下已教到初三的学生,二姐为此负气远嫁他乡。退休后的父亲,经常寂寞地徘徊在阿嘎阪嘟的公路旁,说是每天肯定有不少当年的学生从公路上路过,他能感受到风尘中带来的气息……或许,父亲想从感受学生的氛围里找到一些慰藉。

数年以后,家乡小学已经修得漂亮了不少。而父亲躺在家乡小学对面小山包那块巨石下面,怎么叫他,都不会应了。点一支烟递出,已寻不到他接烟的手。小女甚至已经记不清我书房墙壁上那位清瘦、沉寂的老人是谁了。坐在四十岁的门槛上,我点上一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在流星划过的瞬间,又看见阿嘎山坳上飞舞的那两朵雪花,渐渐淡去……

不知来春的哪一片绿叶上,可以寻到雪花的气息?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6-5-4 12:24:1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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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千叶红点评:

文章语言平实而柔和,抒情真挚而自然,字里行间洋溢的那份真情让人感动。
父亲就像那耀眼灿烂的流星永远闪烁在孩子们的心头:)

文章评论共[10]个
千叶红-评论

请问老铁和淡水鱼是同一个人吗?
  【饮水鱼 回复】:是的。 [2006-5-4 12:19:31]
  【千叶红 回复】:哦,正文注意不要再发标题和不同的ID,好吗?谢谢:) [2006-5-4 12:23:06]
  【饮水鱼 回复】:好的,我是第一次在网上把自己鸦涂的文字呈献给大家,谢谢你的指教. [2006-5-4 12:28:57]
  【千叶红 回复】:欢迎新朋友,祝你在烟愉快:) [2006-5-4 12:37:16]at:2006年05月04日 中午12:07

洞庭岸边-评论

流星,其实在你心中,永不落!
  【饮水鱼 回复】:是的,一瞬有时对于人的一生就是永恒.谢谢你的理解! [2006-5-9 20:41:42]
  【阳光灿烂啊 回复】:祝好 [2006-5-10 12:01:01]at:2006年05月09日 下午3:57

雨的心情-评论

那淡淡的文笔去描写浓浓的悲伤,佩服!
  【饮水鱼 回复】:酒清纯的深度里面是火,遗憾的是才气不足啊.谢谢鼓励.握手! [2006-5-9 22:04:04]
  【雨的心情 回复】:加油,希望看到你更多的文章. [2006-5-9 22:05:08]at:2006年05月09日 晚上9:54

云中杏蕊-评论

是在这里吗?at:2006年05月11日 上午11:43

东篱留醉-评论

是的






at:2006年05月11日 上午11:45

云中杏蕊-评论

我怎么就找不到文学茶社呢,我觉得好奇怪啊。at:2006年05月11日 上午11:47

*遇见*-评论

感动的 不只是文字
  【饮水鱼 回复】:你过誉了.谢谢! [2006-5-11 13:00:13]at:2006年05月11日 中午12:58

恩思-评论

请问是在怀念父亲吗?我很敬重老师的。只是你的文章里的悲伤太多了,但我还是很感动。希望能看到你更多的作品。
  【饮水鱼 回复】:怀念是肯定的,悲伤是因为到了伤心处.我一定努力的. [2006-5-12 19:52:52]
  【恩思 回复】:相信你会的,祝好! [2006-5-17 14:28:45]at:2006年05月11日 晚上8:46

瞎眼的傻丫头-评论

娓娓道来父亲清贫的一生,感动朋友的父子情深,祝福:)
  【饮水鱼 回复】:直白的心绪能够让你的目光停留,我已经谢谢了。世间什么都可以变,但亲情是酒后的浓烈。握手! [2006-5-13 14:30:44]
  【瞎眼的傻丫头 回复】:握手!周末快乐:) [2006-5-13 16:33:45]
  【周君录是猪 回复】:因水域的文章写得真得很感人 [2007-4-20 17:31:50]at:2006年05月13日 上午11:56

周君录是猪-评论

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我很欣赏你的写作风格。文章以流星引出了你对父亲的思念,柔弱的语言中带着隐隐的忧伤。人生中最美好的爱莫过于父母的爱,这种爱纯洁,无私,不像爱情那样带有着占有欲。我们注定不能和父母永远在一起,我们的父母都会先离我们而去,父母的离去都会给每一个人留下一生的伤痛。人生都是这样,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幸于也有伤悲。对离开我们的亲人的怀念不是对部门的折磨,而是在心痛与伤悲中增加了亲情 的分量,正是因为这样,人物人之间才充满美好,充满爱。没有伤悲就不会有幸福。
  【饮水鱼 回复】:谢谢欣赏,悲伤与怀念,或许正是生命延续与传承的一种方式,生命也因此温暖和美好!握手!!! [2007-4-21 15:10:05]at:2007年04月20日 下午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