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的余辉映照在山岗上,天地间一片澄黄。五月的天气,有了盛夏的味道。中午的一阵雷雨,让村庄从地狱回到人间。这个时候,凉风习习,抚摩着大地。从远处飘来稻子的清香,让我可以想象六月丰收的情景。
这是我回到村庄的第三天。现在,我和侄子小强半躺在草地上,沉默不语。前方,一条小溪,有几个妇女挽着裤管,弯着腰在洗衣服,几个人嘻嘻哈哈在讨论着什么。
“叔,你什么时候带我进城呢?”侄子小强突然抓起来,仿佛是一件重大的任务,神情凝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个学期成绩,你考到前五名,叔就带你进城。”我笑着对他说。这时,只有七岁的侄子,伸出无名指,笑咧咧地露出那个缺了角的门牙。
“我们拉钩。”
小溪的洗衣坪的人去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她们,都是刚从田地回来的。这个时候,我被她们讨论的话题给吸引住了。
“冬生前辈子积了德,瘸了一条腿,还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
“可不,还是乡里远近闻名的美女!”
“哼,一只破鞋!冬生是倒了霉,讨个‘二道水’金秀!”
“唔,破鞋也可以穿嘛!”
“如果我是男人,我就不穿鞋也不穿破鞋。”
“你不穿,有人穿。你着什么急呀!”
“嘿,谁急了?我老公二毛对我可好了!”
……
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闹着,好些话,我隐隐约约地觉得里面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昨天,冬生瘸着腿,喜滋滋地找上我,要我帮忙写一副对联,明天结婚的时候派上用场。
“恩爱夫妻永结百年好,喧嚣锣鼓常鸣万代春。”
冬生甜滋滋地接过红对联,拍着我的肩膀,说:“二娃子,明天晚上到我家喝喜酒,还放电影呢。”
望着冬生远去的背影,我暗自沉思,回想起小时候的冬生。如今,一晃就是二十几年,都奔三十的人,讨个老婆也不容易,而且金秀还是我高中的同学,是学校里大美女。
“叔,晚上你陪我一起去看电影。冬生家放的,是《红高粱》,听说很好看。”
“找你的爹妈,叔晚上没空呢。”
“不嘛。昨天晚上他们两个吵架了,吃饭的时候都崩着脸,不理睬人。”
这个小家伙,长大懂事了,竟然知道大人的事情了。爱情是一朵花,总有开败的那一天。而婚姻,大概就是爱情的坟墓。大哥追嫂子的时候,像一个疯子,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出乎大家的意料。现在,家里的琐事,几乎成了随时爆发战争的导火索。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爱情是一个最不可靠的事情。”
(二)
村西冬生家里一片喜气洋洋,贺喜的、帮忙的,进进出出,笑脸呵呵。大门两边贴着一副对联,那正是我昨天写的。进了厅院,各处显眼的地方,都贴上偌大的“囍”。迎亲的唢呐吹响起来,更显出新婚大吉的气派。
准备开饭的时候,吹鼓手吹响了一套《满堂香》。这是我们地方的风俗,家家娶媳妇都少不了吹打这个,那是祝福新婚夫妇百年合好,幸福美满。酒宴很快进入高[chao],冬生忙里忙外地给族人、亲戚和朋友敬酒。
“全福寿,哥俩好呀!”
“全福寿,四季红呀!”
……
划拳的声音,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震得屋宇轰轰作响。这时,带着一脸酒后红晕的冬生,牵着金秀过来敬酒。满堂宾客顿时哗然,都悄悄地议论起来。
金秀看上去,还是那么地美丽。她那眼睛、鼻子、脸蛋、嘴唇,无不是迷人、性感。虽然经过岁月的磨砺,都没有改变高中的样子,只是身材比过去丰满了许多,有一种成熟女人的味道。
高中的岁月,此刻,渐渐在大脑里复活。那个时候,自己完全就是一个书呆子。除了书本,对其余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当然,有关金秀的事,我还是多少有耳闻的。她的男朋友就是班上的二喜。我经常可以在学校的小树林碰见他们。不过,我是安心读圣贤书;他们,谈情说爱,一脸幸福的样子。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很突然地听到他们两个人分手。不久,二喜还从广东带回一个湖南妹子,两个人是在打工的时候认识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只要发生了,就是可能的。”也许,这就是哲人说“凡存在皆合理”的具体阐释吧。
(三)
金秀的事,是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才知道的。那个晚上,我坐在灯下,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正看到田晓霞被洪水卷走,心情异常激动,也特别难受。
泡完茶,我坐在金秀的右边。她有点忧郁,沉默不语,心里犹豫着似乎有事情在告诉我。这个时候,她抬起头,看见《平凡的世界》。
“这本书我也看过,很精彩。”
“嗯。路遥是我最喜欢的中国作家之一,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
接下来的气氛渐渐缓和,后来金秀平静地向我讲述了一段他们的故事。我注意着金秀的表情,这让我至今也不明白,一段痛苦不堪的恋情,她的语气是如此地轻松,平静地没有任何的波浪。
(四)
那是金秀从广东回来的第二天晚上,金秀和二喜两个人又聚在村西的池塘边。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一夜,月光倾泻大地,天地一片银灰。远处的森林投下斑驳的影子,还有一阵阵汪汪的狗吠声。此时,光和影,一对恋人,在这里构成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嘻嘻”,二喜挨着金秀坐下,“金秀,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就回来了?”
“嗯。”
“今天干嘛不来找我,让我想你想得好苦。”
“我这不就来找你了,昨天晚上太累。”
“广东好不好?听说遍地是黄金。”
这时,金秀没有作声,远远地望着那一口池塘。还有几只寂寞的青蛙,呱呱地叫着,不肯入睡。
“二喜,你真的爱我吗?”
“这还有假,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属于你的。”
金秀沉默,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一时该如何开口。
“做一个女人真苦!”
这时,二喜折断旁边的树枝,噗哧一笑:“你干吗说这些呢?我和你说个事,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我妈说今年就把我们结婚的事给办了,老人家急着要抱孙子呢。”
金秀这时候抬起头,看着二喜。他不知道,一场暴风雨悄然逼近,并把他推到生活的边缘。
“我昨晚看了一个节目,一个女孩子被人奸污,她的男朋友知道这情况就把她抛弃了,她一气之下割腕自杀,幸好抢救及时。”
“那个人真是蠢猪!人被狗咬,怎么责备人不道德。”二喜显得很义愤的样子,这让金秀略感安心。
“假如,假如我遇上这样的事,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做一头蠢猪。我爱你,你知道的,一定会娶你!”
“真的吗?”
“真的。那一点点伤痕算得了什么。”
这个时候,金秀一阵激动,扑在二喜的怀中,委屈的泪水,从眼眶里像一股清泉流出来,一滴一滴浸湿二喜的衬衫。
“二喜,我……我在广东碰上了这事。一个小流氓,他……他在大街上把我拦住……”
二喜瞪大了眼睛,全身猛地颤抖起来。
“不,不,你骗我。”
“我不骗你,是真的。”
“你……”二喜这时一把推开怀中的金秀,站起来,头也不回,踏着月色匆匆地离开了池塘,只剩下孤零零的金秀一个人站在那里流泪,不知所措。
(五)
“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死,池塘就在我的前面。我是一双破鞋,往后谁还敢娶我,我在村子里还怎么做人?”金秀拢了拢她的短发,才几天的时间,我印象中乌黑的秀发就不见了。
“后来,二喜有没有找过你?”
金秀摇了摇头。我感到有些难受,一个人的观念还是受到封建的、愚昧的影响。
“我当时多么需要一个人的理解、同情、支持。可是,二喜还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我的爹妈的脸都让我给丢尽了。”
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选择一个人做终身伴侣,远远不是表面文章那样简单。高中毕业的同学聚会上,大家不也是说二喜和金秀会是幸福的一对。还有,我的哥哥和嫂子,以前也是多么恩爱的夫妻,最近老为鸡毛蒜皮的事吵个不停,还闹着要离婚。父亲急着生病,母亲打电话要我回家想想办法。
“后来呢?”
“我爹说,树直配屋梁,树弯配标箪。我的二婶就给我介绍了冬生。”
冬生是个好人,是上等的后生,身体棒,力气大,踏实肯干,村里人都称赞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要不是爹妈死得早,年轻时炸石头瘸了一腿,媳妇早就踏破门槛。
送走金秀,已经快十一点了。整个村庄已经入睡。远处,还有数盏明灯,星星点点,连同天空的星星,刚刚从乌云里出来的月亮,让我的心情也随之舒畅。这个时候,我想起远在城市的兰兰,她是否也和我一样,思念着对方呢?
一年后,我收到金秀寄给我的信。里边有一张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一个阳光明媚的小女孩,正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笑。
然后,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么一段话。
“爱情给你关了一道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真正的爱情,只有一半,它需要双方的共同努力,而任何的山盟海誓、地老天荒,都不是爱情的支撑点。同时,如果爱在生命中缺席,我们就会变得轻浮,像空气中飘来飘去的羽毛。也许,这就是惠特曼说的那样——没有什么东西比爱更能治疗那随灾难而来的痛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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