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幻影般浮现的脸庞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庞德《地铁车站》

雨夜，一枝湿漉漉的藤蔓从窗外探进来，枝头滚动着水珠的绯红花瓣，晕笼出微醺的甜香，娇艳欲滴。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永远没有完结，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琐屑不安的生活恍惚在呼吸中逐渐远去。一本狭长的翻译诗集斜斜摊开在书桌上，页面上显示出的那两行简约诗句，正是庞德的《地铁车站》。“人群中幻影般浮现的脸庞”，意象从闪烁的可能中，真实而浓郁如一杯咖啡，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地铁车站，一个弥漫着金属般冷硬线条的意象，如此深不可测，时不时诡秘地倏忽于人的视界之外，如时光、欲望、情绪、生命，疾速暗流在如无其事的平静表面之下，不可轻易触摸，却确实存在。

那年年纪小。一大早，我就看见她站在路口。就在昨夜那一架不约而同地绽放的蔷薇旁。翠绿如玉的花枝上，一朵朵娇媚的嫣红自栏杆上披垂下来。她仔细的欣赏着，微微一笑，然后继续顺着道路往前走，转过街角，长发拂动，接着就如然消失了。

在花园的小径尽头，有一排空荡荡的石凳子，她拂开一枝枯萎的树枝，选了一个角度，蹲下来，对着盈盈怀抱居所的蔷薇调整着镜头。

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偏着头淡定的看着天空。

“绿薇。”

我在心里低低的叫了一声，还没有开口，心脏就跳得厉害，行走的双脚却像木头一般僵硬笨拙，最后一步踩进积了雨水的一个小坑。她侧过头，宁静的回眸，微笑的看着我，一抹晕红不由自主地浮上象牙般光洁的脸颊。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我承认，如果注定要在一起，无论你远走万里天涯，也是一种接近。爱情在时空里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你做到这一点。

我的生命里，我唯独一直喜欢一个词。在路上——就是这个词，它总是发出诱惑的光芒，准确击中我的内心。城市的街道里充满了无数迷惘和市侩的面孔，具体环境里繁复而迷离的人际关系更令人无所适从，于是，我开始变得敏感和不安分，决定以一种相对自由的方式，汗淋淋地背着简单的行囊，随着长途汽车的颠簸去寻找适合自己的空间。换了一个城市，就是换了一种快乐，即便有很多时候，你还没有来得及勉强养活自己，只能长时间的坐在街边，点一根烟，看车来车往，人头攒动，当黄昏的忧郁降临，心里莫名的响起一些歌声，让人几乎掉下眼泪来。

后来，在我为她讲述这些的时候，她板着脸，眼神里充满了等待多年后的寂寞和忧怨。她别过脸去的那一刻，是那样的性感，以至于紧紧而来的拥抱成为本能。

出了地铁车站，天空的雨还在继续。我侧着身子挤出拥挤的人群，穿过一个个的街口，在暮色深出的城市迷宫里走走停停，最后走进一家名叫“4021”的酒吧。在里面，我看见她正坐在吧台旁的一张桌边，和她的朋友。

这是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见。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的容貌和举止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够认出我来，但走过最后一段距离的时候，我依然欣喜若狂。她正在与她的朋友说着什么，语速快捷，笑靥浅浅，右额上斜斜别过的发卡依旧，在她仰头笑起来的时候，乌亮的秀发双鬓飞扬，倾泻如黑夜里柔曼起舞的道道水波。我对她的一颦一嫣是那样的熟悉和思念，甚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在曾经多年漂泊的梦里，我一直渴望可以和她像野兽一般的纠缠在一起，哪怕是被自己燃烧的激情所窒息。但此刻，我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注视着她仰首的明净、垂首的柔媚、回眸的温婉。

我耐心的等着。我知道她最后会注意到我的，毕竟我也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她侧过头，宁静的回眸，微笑的看着我。这个姿势自最初点燃激情的日子转过来，落进我多年后紧紧注视的目光中，一直是这样的清晰可触。

“你一点样子也没变。”我说。

“我知道。因为我想只有这样，你才能在千百人中一眼就认出我来。”

“绿薇。”

“嗯。”

这一声低唤终于有了回音。我需要一点醉意，于是低头喝了一口酒，然后再开口：“绿薇。”

“嗯，我在。”

“是的。我终于知道了。”

我伸出手去轻轻握着她的手掌。她在笑，看着我们相互交缠的手指时，一缕忧郁的眼神飞快地掠过瞬间有些迷离的眼神。然后，她说：“还记得在花园尽头的那一天吗？”

我点点头。

“你就那样急急忙忙的跑了，没有听见我在后面叫你。”

“什么？”

“那时候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就是你知不知道三生石在什么地方？”

“是吗？”

“我很想去看看我们俩的名字是不是排在一起？不过，现在不用了。”

“为什么？”

“你我都明白了，不是吗？”

我们面面相对，在深深浅浅的呼吸中心心相印，许多的细节在那个时候并没有被认真的记忆下来，而后来的时间，更花费了我们无数的精力忙于经历未来的生活。但即便到了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能一刹间就准确回忆起此刻十指交缠的清晰感受。

我们已经永远不能摆脱彼此。

她左手抓过薄薄的垫单裹住自己的身体，右手手掌前伸张开，如盾，放在大腿前抵御着：“不是每一次你从外面回来，我都可以当你是第一次的猛然转身。你知道每天站在窗前，仔细分辨着远方的脚步的种种不同，那意味着什么？”

“好吧。那就告诉我，你希望我带着你一起去任何一个地方。”

“不，我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家，也不会整天跟在一个男人的后面。”

“女人就知道想拥有一切。总是深藏不露地怀疑你的消失，怀疑你在路上充满了偷情的欲望，和堕落的快乐。”

“我突然觉得你没有了爱情。”她对我说。

“我没有背叛。”

“我认为你对我们的生活细节漠然无视。你不再关心如何爱、如何生活、如何面对每一天的平淡无奇……如果，我们就此离开对方，你会不会很快的投入另一个陌生的怀抱？”

我沉默不语。

她穿上衣服，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是那么的细腻而敏感。她对抚摸内心的渴求高于现实的缠绵。我如果不改变曾经在路上的生活方式，她真的会绝望的！”

一个喝酒的人举着空空的杯子，目瞪口呆地透过缭绕的烟雾，盯着我这个突然情绪激动得一发不可收拾的男人。

阴郁的灯光，闪烁着蓝莹莹光芒的显示器上，一首诗歌周而复始地缓缓滚动：

——

我们将一起进入

爱情，并亲眼目睹幸福在这个初夏

甚至一语不发就泪流满面

我的，依偎着饱满的温柔

请你静静地听我一次次的诉说

独坐在暗夜深处的她，流泪，没有声音。

“你现在想要什么？”

“不。”

“我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

我穿过屋前枯萎一地的花瓣和落叶，走上台阶，进入屋内。桌子上有一杯暗色的咖啡，已经冰冷。闪烁光芒的电脑是暮色流走后唯一的光源。她背对着房门，继续望着荧屏上闪动的文字和画面，沉默依然不变。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她的身边坐下。

“绿薇。”

“……”

“绿薇。”

她站起身来，把手怀抱在胸前，看着我。我抬起手臂，迅速的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移动鼠标在一个页面下点击了一下。纯净优雅的音乐声随即倾泻流淌，漫天的蔷薇花瓣在湛蓝色的湖面上飞舞。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音乐，万般的柔情弥漫在空气中，节奏纯洁而清晰。

“为了你的生日，请你听我说。”

“不要和我讲那些勉强浪漫的故事，好吗？”

“不，不是故事，而仅仅是和你有关。”

“不想听了。你应该知道，现在你能够做的就是放开我。”

“不。”我说，然后固执的站起来，“每个人都会错的。我已经明白我应该如何继续爱你，按我所能做到的一切方式爱你，而不是仅仅把对你的爱不动声色的藏在内心深处。”

“什么？”

“你看。”我拉着她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拉开廊外的灯绳，然后指着外面花坛上一溜新搭起的篱笆。灯光下，新种的蔷薇藤蔓在风中轻轻摇曳。

“等你像昔日那样，能够在每一个清晨，把带着露水的一束蔷薇插在我的床头再对我说吧。”

我走到她身边，用双臂抱住她，低下头吻她。在拥抱的过程里，她的身体很轻。她睁开眼睛，贴在我的身旁，喃喃说道：

“我还是喜欢这样。依偎，是一种多么温暖的感觉。”

我们又一次进入黑暗中。“你在哪里？”她问。随后摸索着寻找我的位置，柔软的手勾住了我的脖子。接着，我用力张开怀抱，揽住她的腰，把她紧紧地裹了进来。我们动作。我们安静。我们接吻。我们呼吸。

“我想看看你。”

灯光晕黄，我看见她拂开湿漉漉的头发，起初只是低声微笑。最后，当我抚摸到她纤细的脚踝，她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