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妈妈。这是我一生的痛。不是因为她离开我,而是因为我出生就没有了光明。
我没有错,妈妈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的命运。它在轨迹上出了偏差。
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吃过很多很多的苦。父母的双肩扛起我幼小的生命,也希望能帮我找回光明。可是,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没有办法能收回所有的伤痛。
不知多少次摸到妈妈的泪水。泪水是滚烫的。流到我的心里,心里变得很酸。不知多少次握住爸爸的手掌。那双手是冰凉的,想要暖热它,却冻得我心里好痛。
当我渐渐知晓一切。一切就是这样的结局。我劝父母放弃了那种无谓的挣扎。我还有双手和双脚,不是没有了眼睛就没有了所有。
于是,我用更多的时间来学会更多的事情。盲文板上血迹斑斑,直到双手磨出老茧。一遍一遍的读出单词,脸部因肌肉运动过频而酸痛麻木。可当我读出第一篇英语课文,当我用盲文写下第一篇作品。我听见妈妈的笑声,又摸到她脸上的泪水。
妈妈就是我的眼睛。她教我学会弹琴,学会电脑。甚至帮我结交网友。
可她从不知道,顽强生存的我是怎样逃脱不了心头的那种灰暗。那是所有人都看不出的心事。而我一直那么固执地隐藏着。
我不管怎样努力,都会永远生活在这片灰色里。不是正常人想像的黑,而是漫无边际的,如同她们所说的不会飘散的,大雾中的灰。永远都是一种颜色。飘渺,漫无边际。
那天我问妈妈,她说什么?
妈妈停了一下。她告诉我,朋友问我,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我匆匆下线。心里的那份苦还是被妈妈发现。她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这么多年你都那么优秀,妈妈相信,你能找到你的幸福。
生活还是这样继续。每天我都走着相同的路线去大学听课。那是我的大学。整个学校里全是盲人。而在学校里和我一样只是失明但眼睛很好的人很少。
他们一般都有戴着黑黑的盲镜,而我不用。我的眼睛看上去是明亮而洁净的。只是它的内心深处,是一种常人无法想像的灰。
那天,听老师说,外校的学生要来这里做实习生活。要在这里呆上一周。这是盲校的一种很正常的学习交流,意在让盲人们去适应更多的环境。不同的学校,不同的环境能让身体有缺陷的人做出不同的心理反映。而我们必须学会适应所能发生的一切。
听见他们来到是一个星期后。我们班里只来了一名同学。他叫陈苏。很少听到两个姓叠在一起的名字。我在想,他的父母有多爱他。
我听见他坐在了离我不远的座位上。
第一节课下课,我听见他起身向外走,却不小心被桌子碰到。我伸手扶住了他。他说,谢谢。我对他说,你第一天来,一定要在脑海里记住每一张桌子的方位。那样,你在下次出去时就不会被碰到了。
其实我知道每一次跌倒受伤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每一次创伤的背后,心灵的伤口比肌肤的伤痕更难痊愈。
而后的几天里,他每次从我身边走过,都会敲打我的桌子。我听得出他的感谢。人失去某个器官就会有另一种器官变得灵敏。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一个星期后,我听到下课后,他走到我的桌子前说,雅雅,我想调到这里来上学。
为什么。你的那所学校不好吗。
不是。我在这里很快乐。你知道吗。你和所有的人都很友善。
这好像不是理由。但我想你要想留下来,也不是我的事。所以你如果觉得这里很好的话,那你就留下来吧。
陈苏就这样留下来了。他还是坐在那个离我不远的位置上。但是,我有时可以发现,他离开的时候不再只是下课时。
我陪你走走好吗。
那天下午我听见陈苏这样对我说。
我充满疑惑。但是我还是和他一起走在那条我走过数不清次数的小路上。
你的文章很美。没有华丽的词藻,却是一种沉静的,让人沉沦的美。
是吗。我幽幽的说。我很佩服田甜。她会制作那么美的图片。可我不能。我没有眼睛。只能写作。只能用文字来表达自己。我不知道颜色的概念。但我能闻到红的热烈,粉的迷离,绿的生机,紫的忧伤。
你很聪明。雅雅。你知道吗。同学们都以你为榜样。
不,我只是想告诉他们。不应该逃避。既然来了,接受它,总比逃避它要好。
雅雅,你能接受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噢,我到家了。你要不要去坐坐。
不了。我很高兴和你走走。我的家就在前面。以后,我们做个伴好吗。
好的。我打开家门。再见。
总是和他走在这条小路上。有时,我们都不说话。有时,他会用他轻轻的声音给我讲个笑话。他会告诉我,他在网上听来的很多有趣的新闻。
终于有一天,他把我送进了家门。妈妈和爸爸都很高兴。他们总是那么热情的善待我的朋友。只要看到我的笑容,对他们就是最大的安慰。
大学的生活快要结束了。我知道我最后的结局就是去写作。因为,我不会去工厂里做工。妈妈的爱有时会那么的固执。而已经有杂志社向我约稿了。妈妈比我还要高兴。
黄昏的时候,和陈苏坐在石凳上。听他的箫声像烟雾一样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轻轻的,悱恻而缠绵,凄婉而悠扬。箫声迷漫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湿湿的。
陈苏爱的音乐,是《梁祝》。
那天,我用钢琴和他一起合奏。音乐就在屋里回旋,迷漫,散去。然后,是沉默。许久,我听见妈妈的哭声。
我跑到妈妈身边。我不知道她一直在那里静静的听,默默的看。妈妈,不许哭。我告诉过你。从我放弃那一年开始,我们就不许再哭。
雅雅,妈妈真得希望你能快乐。
她被爸爸带走了。我告诉陈苏,你先走吧。我想静一静。
爸爸很喜欢陈苏。他总是大声的叫他喝茶。有时,我和妈妈在做饭的时候,我会发现他许久都不在。问妈妈,妈妈说他们在谈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会没有声音。
没有人告诉我桌子上有一个杯子。我转身时,把它碰倒。随即,我听见妈妈说,要不是你接住,我刚买的这个漂亮的杯子就打碎了。
我冷冷的转过头。冲着我听见他呼吸的地方。我的眼睛里还是一片雾,厚重的,永远也拨不开雾。陈苏,别再告诉我你和我一样。
他急切的想抓住我的手。碰到我肌肤的一霎那,我几乎是疯狂的叫喊。不要碰我。我跌落在沙发里,妈妈过来抱住我。雅雅,是妈妈不好。我答应过陈苏,帮他保密。
让他走吧,妈妈。不要让我再听见他声音。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不知道那天他是如何离开的。我只是这样的躺在床上。一种空洞的落寞把我深深的包围着。我深深的陷在那种无法自拔的痛苦中。他不是一个盲人。而我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我是如何在他的眼里徘徊,辗转。
妈妈来到我的床前。她温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着。听她告诉我陈苏是来我们学校做教师的。做了一个星期的盲人试验。妈妈说,他一直那么喜欢你。他知道你在拒绝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们都在瞒着你。对不起,雅雅。
我轻叹了一口气。不用说对不起。妈妈。我不想再见到他。从明天起,我不再去学校了。还有半个月我就毕业了。剩下的事情你替我去办吧。
妈妈什么都没说,她默默的走开。剩下我自己。在这片雾里茫茫然的不知所措。
怎么会是这样。其实我早就应该发现了不是吗。他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陪我走在那条小路上,而我却没有听到他盲杖的声音。他又怎么会那么准确的把那芳香四溢的花放在我的手里,不需要先碰一下我的盲杖才知道我在哪里。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一个健全的人来看我的残缺。我的生命既已如此,还追求什么完美。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冷漠的让他离开。他问我为什么。一时间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为什么,你看够了没有,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看够我的玩笑是不是。看着一个瞎子在你面前出丑是不是很好玩?我告诉你,如果你可怜我,你错了,我从小到大都不需要这种感情。走吧,离我越远越好。
许久,我听见他的叹息。雅雅,你知道我找了你多长时间吗。从网上看到你的文章,到四处打听你的消息。然后,我居然意外的调到这所学校来做实习老师。说实话,当我知道那个三年多苦苦寻找的人竟然是个失明的人,我真的很心痛。不是心痛你的失明,而是心痛于上帝对你的不公平。雅雅,你能明白吗。
不要和我这样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走吧,永远不要让我再听见你的声音。
我始终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既然来了,就不要逃避。可是,雅雅,你真的不够坚强。
他离开了我的房间。可是,他每个周末还到这里来。每次我都闭门不见。但我知道,他会和爸爸在书房里下棋。原来,下棋是不需要声音的。
我弹着贝多芬的命运。手指狠狠的砸在琴键上。而每次都是妈妈来轻轻的握住我的手。只有妈妈才能让我平静下来。
当他来到我房间里,我听见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随即我端起杯子把水冲着他的方向泼去。
我听见水在他身上溅起的声音。听见那水滴从他身上滴落到地面的声音。我还听见,他没有说话却重重的叹息声。
雅雅,我不生气。你知道吗,我的心里是很痛很痛的失落。你不明白我吗。三年来我不停的关注你。你的自强,你的自力,你的进取。可是,雅雅,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不是同情而是爱呢。
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逃避这份感情是因为你不愿意正视你自己。如果你承认你的一切,又何必拒绝我。
你可以知道我三年来不停的留言给你。你也知道我有一天会来到你的面前。但是你不愿意看见我的健康。可是,雅雅,你不认为你的人生不该再是残缺的吗?
好了,我走了。一如我从未来到这里。但是,雅雅,我希望你知道,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别让你的父母太难受。他们也很爱你。
生活就这样一下子平静了。平静的不再一如往常。
很久没有听见爸爸的笑声了。他总是在窗台那里不声不响的坐着。我知道,他很久没有下棋了。
妈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帮我整理稿件。有时我晚上起来写作。她会在白天把我的错字都修改完。但我知道,她和爸爸不只一次讨论过我的问题。
我现在是个有问题的孩子。
但我一直强迫自己忘记一切。我的稿件已经开始连载。还有几个杂志社也来约稿了。我去参加残疾人的音乐大赛,已经接到了省里的通知让我备战,准备参加全国的钢琴比赛。
我很忙,想忘记一切。可是疲惫的时候,我会在瞬间想起什么。
他还是那样的关心我。只是他不再出现。到处是他的留言。可我不想听妈妈说。
妈妈对我说,我必须告诉你。你不理会可以,可你不能不知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会以为他不在了。可是,雅雅,我们多希望有个人,有个健康的人,和我们一样关心你。
妈妈总是那么好。她会把她所有伤痛都隐藏。她从不埋怨我什么,而总是让我明白什么是应该做的。她让我明白更多的爱可以不用表述,她也让我明白,如果有爱就不应该沉默。
可是我还是那么的不愿在自己的心里承认什么,我只是想让自己疲惫,让自己沉静的不再有任何波澜。
我听见秋风吹落黄叶的声音,它把落叶吹落到我身上时,我能感到落叶的无力。它那么轻,轻的被风左右着方向。它那么重,竟离开那赖以生存的依靠。从此它不会再有希望,从此它浪迹天涯。
可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它枯萎的模样,我看不见它失去青春的颜色。我只能感受着那份无助与凄凉,只能感受到秋风的萧瑟与冰冷。秋有它的殷实却有它的伤悲。一如我,虽然有了成绩却不知快乐何在。
那天,我在秋风里久久徘徊。
爸爸病的很突然。那天夜里,我听到妈妈的喊声,叫我打电话给急救中心。我打了电话走到他们的卧室里,听见妈妈喊着爸爸的名字,我听见妈妈慌乱的拿着东西。然后,车子在楼下停住,他们要把爸爸抬走。我不知自己可以做什么,我想去和他们一起去却一下摔倒在地上。
妈妈折回头来抱住我,雅雅,我们没事。你在家里,什么都不要做,等我回来。
他们走了,空空的屋里留下一个同样空空的我。我眼前还是那厚重的雾。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何方。爸爸怎么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妈妈从未这么慌乱过。她从来都那么冷静的对待一切。因为我看不见,她从不给我那种无措的感觉,可是……到底怎么了?
我抱着自己发凉的身躯,蜷缩在床上。我听见风从窗外回旋、呜咽。层层的黑暗包围着我,压榨着我。那种痛就一点点的从一种不知名的地方升起,透过我的骨髓,到达的灵魂的深处。
我哭了。泪水无声的流淌。
上苍就是这样安排着人的命运。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会有人来到这里。他会在你心灵里留下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影子。并非是巧合与杜撰。冥冥中,有人牵着缘的手。
然后,我听见陈苏叫我的名字。听见他急切的拍门的声音。
我打开门。我知道他在那里。我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急促。我还是冷冷的转身,坐到沙发上,把自己蜷缩在里面。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甚至有时忘记了泪水的滋味。
当一个人善于隐藏自己的伤痛,在那种所谓的平静中放弃了对感情追求的权力。当一个人在隐藏伤痛后,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的无助与痛苦。当一个人最终无法去面对一切的时候,是不是,如果不发泄,就只有崩溃。
陈苏什么都不说。沉默在黑暗里显示着它忧郁的本色。我只听见他的呼吸还是急促不安,却不问我任何事情。
电话突然的响了。我猛的一惊。伸手拿起了它。妈妈的声音传来。雅雅,爸爸没事。陈苏在吗。
我听得出妈妈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我永远不会看见妈妈因为焦急而苍白的脸。他在,妈妈,爸爸好吗。没事,他没事。只是突发性的中风。现在已经做了治疗。雅雅,妈妈知道你很着急,所以妈妈给陈苏打了电话。
妈妈,我也没事。你们放心吧。好好照顾爸爸。他在这里。我把电话放在桌上。我听见陈苏和妈妈报着平安。
放下电话后,我听见陈苏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把你的手给我,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我默默的伸出手。为什么听他的话,我不知道。但我在触摸到他手的那一瞬间,有了温暖的感觉。那宽厚而温暖的手心里有跳动的脉搏,他的紧握,让我突然有了依靠。
我哇的哭了出来。
他轻轻的把我揽在怀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陪你去医院,好吗。
春天悄悄的来了。经过冬的考验,每个春都让人从神往到接受它后忘记了烦忧。爸爸还是那样大声的叫着陈苏的名字让他喝茶。做饭时他许久不在,我会问妈妈。妈妈对我说,他们在下棋。我会听见爸爸因为一个棋子与他争执不休。到后来又哈哈大笑。
那天去见他父母时,我的心里一直很不安。他轻轻的握着我的手。我听见他妈妈温柔的话语和他爸爸浑厚的声音。吃饭时,他的妈妈居然告诉我饭菜的摆放在什么位置。一切都是我自己来动手,一切我都那么熟悉。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么多年的习惯,同样细心的伯母记了几个月。而后,伯父带着我和陈苏走了每个房间,他和伯母一样告诉我每个物品摆放的位置。
回来的路上,春风和煦的吹拂在我的脸上。我的长发飘逸飞扬。他不让我使用盲杖。用手牵着我走过林荫小路。
河边的垂柳应该发芽了。我听见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走过草地时,我嗅到青草的味道。我知道,在这个季节里,阳光明媚的照耀着大地,百花又在争艳。而每一朵花都是春天里的最美。我对他说,春天真好。
陈苏站定,我听见他充满磁性的声音。雅雅,你不想知道我长的是什么样子吗。
我缓缓的抬起我的手。把它们放在他的脸上。手指滑过他的面庞。面孔的轮廓在我心里逐渐清晰。刚毅而棱角分明的脸,英俊而充满了朝气。
我轻轻的把自己靠在他宽厚的胸前。我听见他有节奏的心跳。
我对他说,陈苏,请告诉我,我有多美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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