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风,樟树细密的芬芳是氤氲温和的一团。有了风,再掺合进四月懒洋洋的阳光,空气里便浮荡起一层甜蜜。那是香樟隐秘的心事。青春也是这样,看起来水波不兴,静若处子,禁不住一阵风的撩拨,刹时便云走霞飞,浊浪排空。
今天早晨,不经意地从樟树下走过,迎面吹来一阵带着甜味的樟树的花得,心旌便摇曳出万种风情。
青春如风。逝去的岁月,老去的青春,曾经遭遇过多少这样的风呢?
十八九岁的时候,在山中教书。学校穷得没有院墙,没有堪称花木的植物。中间一条南北向的大路,供乡民赶集娶亲出远门行走。
山,风化成土丘,圆浑的脊,推涌着,绵延至远方。没有树,土地仿佛全裸着。偶尔几个荒村,点缀着寂寞的视野。
是风把春天吹来的。东一阵,西一阵,一波一波的,视野吹绿了,眼也吹毛了。心里就春草乱生,莺歌燕舞。无数的羽毛,要往外飞,可是找不到着落。
生命里泛起春潮,又无法冲出堤岸。我们只好到字纸堆里去找寻本属于青春的浪漫。每天如饥似渴的阅读,每天在晨风中奔跑。像发情的小鹿。
有一天,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身心膨胀而舒畅。回宿舍的路上,恰好与一个有着绯红脸庞的村姑撞了个满怀。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着急,她的脸红得鲜艳亮丽,跟刚出来的太阳似的。当时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都很尴尬,恨不得夺路而逃。心又磁石般想靠拢。但终究是陌生,终究是年少。
那纯粹是一阵风似的缘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在记忆里留下一张红朴朴青春光鲜的脸,带着火,发着热,闪着光。那是我今生看到过的最为生动的脸。
于是,我记住了春风的颜色,它原来是红扑扑的。
二十五六岁,一个恐慌的年龄。我告别那片山原,来到一个狭窄的冲积平原。河谷平原土地肥沃,豆麦长得特别茂盛。
小麦扬花,花粉似雪;蚕豆花发,黑亮如眸。豆麦的绿海中,偏偏有一座洁白方形的墓碑,特别惹眼,又特别安祥。好似一个寓言,或者一种警示,但一点也不恐怖。
春天的序幕是叫天子(云雀)的歌声拉开的。学校在原野中,傍着小村,有高大的院墙。百灵鸟似的我最敏感窗棂那抹曙色,每天见亮就往外飞。说是晨练,其实是冶游。生怕辜负了大好的春光。
我们穿得极单薄,有时甚至就穿一套运动短装,半裸着瘠薄的春光。为的是享受春风的亲吻。
守门的老头忠于职守,不到时间决不开门,我就和室友翻墙出去。我们在豆麦簇拥的小路上跑向远方,迎面吹来一阵阵混合着豆麦泥土气息的熏风。
还吹来一个个骑着单车或疾行如风的女孩,外衣敞着,单薄的毛衣勾勒出青春的曲线,胸脯饱满,像临风飞翔的天鹅。
于是我记住了青春的形状,它原来是天鹅般纯洁饱满的胸脯。
有了家,有了妻儿,呼啦啦如风的岁月渐渐远逝。驿动的心波澜不惊,如深潭,静水深流。中年的内敛取代了青春的躁动。作为过来人,不复有飞扬的轻灵,懂得了女人是风景,知道了青春如春风。有些人,你只能错过;有些事,你无法把握。景,距离着欣赏,才觉得美丽;风,吹过去了,又留下些什么呢?
我记起一个春日,春将老去的时候,杜鹃有一声没一声地在远方啼鸣,空气澄澈明静,每一口呼吸都是花香。电脑低音泡正播放着周传雄的《花香》,四月的明窗晃动着紫荆的倩影。窗前有一些身影走过,有的脚步很远,毫不相干;有的脚步很近,如鼓槌,敲在心上。还旋起一阵风,带着幽香。
我在女贞和香樟簇拥的甬路上往前走,虽然女贞只开花不吐香,虽然香樟的花期已近尾声,但我仍能捕捉到一股超乎寻常的异香,穿透肺腑,怡悦生命。
我突然间步履生风,每一个转弯处仿佛都有异样的风景。那些奔跃如小鹿的姿态,飒爽迎风的秀发,重重叠叠,纷纷从历史的胶片上走出来,又退隐成渺远的背景。只余花香,萦口绕鼻。
原来青春是有香气的,它因风而起,又因风而逝。孜孜以求时,无影无踪;无欲无求时,暗香浮动。靠近时是胶着的汗腥泥泞,放弃时是莲花的香远益清。
青春如风,年轻时,五色斑斓,浩浩荡荡,鼓满了帆,涨平了岸,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花褪残红青杏小”“子规声里雨如烟”时,老熟的青春不再以形色为标榜,生命酵成酒,陈年最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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