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总坐在办公桌后面跟我说话，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这样的神情，我已习以为常。他跟任何人说话，说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他的态度始终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傲慢与亢奋——语气平直，语调不变。有时会让人觉得有些呆板，让人觉得这世上可能压根就没发生过一件让他动心的事。三年前我到这公司来应聘时，就曾误以为他是个搞艺术的——或许闲暇时也会捆绑好肚子上的赘肉，把领带揣在胸前的口袋里，汗流浃背的趴伏在宽大厚实的老板桌上，拿叶筋笔偷偷制作些古色古香的传统图案——这想法出现得迅速而诡异，以至于我一度想笑出声来，心里的顾虑随之灰飞烟灭。他当时正盯着我看和询问，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还好他并没有随着那不好的思路发展下去。我眼里流露出的快活劲儿大概也感染了他，周围的空气清爽了不少。

这公司的名字取得更怪，叫做“巴人电脑类器材”。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原本也没有多少区别的！正如说“我有文化”，其结果往往是在暗示周围“我根本就不识几个字”；而一旦说“我是个粗人，认不了几个字”，大家反会以为这是文化人带着谦虚的一点放旷——不过这更让我坚信他就是一个搞艺术的，或者就是个专门从事图案类制作的！他厚实的胸膛里很可能满是图案，满是庄重典雅的传统图案——我很愿意跟这样宁静幽雅的人共事，如果说是效劳的话呢，我也心甘情愿——和谐的小白猫有时是沿着一条并不为人所知的路线偷偷溜进你怀里的。

如你所想，接下来的时日里，我除了尽力为公司做事，也对此人的一切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我暗暗留意着他的举动，尽量不漏过任何一个极小的细节。包括他如何打理自己的着装，头发是否始终纹丝不乱，衬衣领带的搭配怎样，鞋子上是否粘了灰……当然我更感兴趣的还是他的手肘——这是富尔摩斯经常采用的观察方式。事实证明，我当初的分析是不太确切的——他的衣袖始终没粘什么颜料，没有什么褶皱，也没有多少磨光的迹象。他根本就没有制作过什么图案之类的东西。可能他也没有在国营企业里呆过的经历——因为公司这两年几乎没搞什么基建。生活显得格外顺利，员工们唯一的隐忧来自于业务员的不断外逃。这些人不会利索的离去，他们拖泥带水的要随手带走身边的东西：一个日本进口带音箱的mp3，几只硬盘，昂贵的cpu他们也要，真是贪心到极点。要是合适，他们更会带走一部分主顾。为此，公司开了几次董事会。从会场的氛围看，老总们个个笑容可鞠，对这并不是十分担心……

内地上午的空气有些闷热。盘旋于头顶的鸽子用脚上的哨子吹出单调的声音。城市的水泥地面像浅色的平底锅盛不住热量，所有建筑的立面跟捣蛋小孩手里的镜子一般，都尽情的将阳光朝对方的眼睛晃去。工业建设产生的灰雾笼罩着东边的天空，那是一张略略偏橙的铺平的纸，脚下一幢幢大大小小的建筑就是给我们准备好的颜料和画笔。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有一些洒在老总的肩背上，在那里形成一些与众不同的亮光。那几块光斑像几只调皮的眼睛，随着落脚处身体的移动一闪一闪。室内的光线跟老总的目光一起投射在我脸上，逆光产生的效果让他处在光环里。这样的高山仰止使我的眼睛微微有些刺疼，我降低眼帘，放弃观察，只用心听老总的说话。古大姐悄无声息的走过去，轻轻拉上窗帘，浅色的帘布在空中无声的划出几道流畅的弧线。大姐是老总夫人，对大家很好，习惯了就都叫大姐。她穿深色套装，四十来岁，身材很好，并不显胖。

老总的脸很饱满，很白净，是一张长时间在黑夜里静默的思想者的脸庞。脸上有胡须处刮得铁青。或许他家的镜子装在窗户左边，他那左边的腮下刮得有些潦草，有几根还没被清除，借着光环的衬托得意的摩擦着领口，固执地赖在脸上不肯离去……

董事会决定派人去南方进修，我觉得你比较合适。先征求一下你的看法。

我……

“嘀”——空调机嗡嗡的响开了，开始的几圈声音挺大，像困惑的老牛拉着的扒犁，后来响声渐渐变小，冷气从翕张的瘪嘴里扑出，朝我发烫的脑门顶冲来。对于这个决定，我感到有些惊讶。我跟公司管理层并没有什么裙带关系，何况现有的程序管理员干的也很好。公司实在没有必要在培训人员上花过多的钱。

公司这样做，有公司的理由。你要不能去，也不要向外界透露这消息。

这老总今天怎么了，说话神神秘秘躲躲闪闪的，一点儿也不痛快。不过这机会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我真的不想错过！古大姐在一旁收拾纸张，此刻的动作也有些迟缓了，凭感觉我发现她的头部似乎还稍稍向侧面偏了一下。她对这话题好象有些关心。

那——我去。可我想知道公司有什么要求……

学习所需费用由公司承担，这期间所有的工资一律照发。完毕后，为公司工作三年，（以后的）工资不会少于现有程序管理员的水平。再以后——就看你的了！

老总说完，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他那里隐隐有些期盼。

这么优厚的条件，我实在是不敢想的。有些自闭的性格决定了我这一生只能踏踏实实的干活才能生存，对于今后的道路也没有个明确的目标。那么现在，所有的目标都可以成为目标。孤独的小船航行于海心，所有的风都可以是顺风……

好吧，我会好好进修！——那，什么时候动身呢。

我也曾想到要签个什么合同，但老总不提这些。他所看中的就是“诚信”，这可从他平时的为人看出来。他的话就是合同！

明天。去了休整两天。经费和住处安排都在你古大姐那儿……（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