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鸳鸯

在整个《红楼梦》里，说得出名姓的女子，不是“名花有主”就是“心有所属”，唯独鸳鸯，“拣尽寒枝不肯栖”，一辈子没有嫁男人，也没有意中之人。无缘“鸳鸯”的人偏起名“金鸳鸯”，曹公真是用心良苦啊。

“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红楼梦》中对鸳鸯形容的描写历来为文艺评论家们所称道，并冠名为“缺憾之美”。这种缺憾之美，让鸳鸯这个人物读来真实，观之可亲。书中鸳鸯的语言——俏皮、犀利，让人过目难忘。比如她称钻营图利的嫂子为“九国贩骆驼的”；当其嫂劝鸳鸯作贾赦的小妾时，被鸳鸯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这番话，对几千年以来那些把自己女儿送进大户做小老婆的那种人的心理，分析得极为透彻，真可谓一针见血。观“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真犹如盛开在脸上的智慧之花啊！　

鸳鸯，姓金,是贾母的贴身大丫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见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鸳鸯是世代为奴的“家生女”。“家生的”和“外买的”在主子的眼里是有区别的，用贾母的话说就是外买的“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见第五十四回贾母评说袭人语），言外之意家生的奴才是受过主子的“大恩典”的，轻易是不会背叛主子的。正因如此，家生的奴才较优于得到主子的信任，如比鸳鸯的哥嫂在贾府奴才里就是管事的，也算是有些脸面的人物。但另一方面家生的奴才也最没有人身自由，也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一人犯错，难免家人也跟着遭殃。

尽管鸳鸯是“家生女”，但“老太太（贾母）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第四十六回凤姐云），是贾母心中唯一个“可靠的人”。她贾府上上下下口碑载道：“大小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她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营着，不知叫人诳骗了多少呢！况且她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书中李纨和园子里的姑娘们一起时评说）。也是如此，威风八面的贾琏、凤姐在鸳鸯面前也要称一声“鸳鸯姐姐”，王夫人对她也是宾礼相待。“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见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金鸳鸯炙手可热的地位，引来了贾赦的垂涎欲滴。历来人们都认为贾赦欲讨鸳鸯作小老婆只是看中鸳鸯的美貌。大观园里美女如云，作为贾母的长子，且又袭了官，要什么样的美女不能到手？贾郝欲讨鸳鸯绝不仅仅是为“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贾赦虽为长子，但掌管贾府经济大权的是二儿子贾政这边的王夫人。但贾赦那边邢夫人一干人为争宠夺利，想搬倒王夫人的斗争一直就没停止过，七十回抄捡大观园就露出一些峥嵘。在七十六回中秋赏月，贾郝还借说笑话之机，说贾母偏心，就更加明显。曹公行文善“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戚蓼生评)，邢夫人不只是书中所说“禀性愚犟，只知道承顺贾赦以自保”，仅从她劝说鸳鸯作贾赦小妾的那段话，真是老谋深算，极有心计：“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人贩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如果说邢夫人只是想为其夫讨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妾，是绝不会屈尊来求鸳鸯的。大观园里年轻貌美的婢女谁不想在主子里找一个靠山，来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命运？宝玉身边的袭人、麝月、秋纹；贾环身边的彩霞……正如凤姐所说“……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

心高志大的鸳鸯和那些一心向上爬的丫头有很大的不同。尽管也是一个丫头，但她在贾母身边得天独厚的位置，听得多，也看得多，令她见识超于常人。尽管身处“要位”，但却不是一个飞扬跋扈的人，从不轻易说人长短。为人很低调，但绝不是一个内心没有主张的人。在第七十一回，邢夫人当众给凤姐没脸，凤姐偷抹眼泪，李纨、尤氏等谈论凤姐“鬼聪明”，鸳鸯说：“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她的这番谈话，看问题的角度就和李纨等人的不同，见识也高过她们。

面对贾赦的威胁利诱　，鸳鸯是宁死不屈。在贾母面前的慷慨陈辞，可以说是她的独身宣言：“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鸳鸯为什么不嫁贾赦？　贾赦昏淫贪暴，居高位纵欲行凶，没有人可以制裁。为得一把石呆子（书中收藏古扇的穷书生）的古扇，不惜让他家破人亡。在贾母身边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鸳鸯深知贾赦之为人，也明白在贾赦的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对贾赦这样的人，鸳鸯不仅不做小老婆，而且是连太太也不要做。在鸳鸯的身上有“世法平等”的朴素思想，她鄙视那没有尊严的、丧失人格得来的荣华富贵，她向往平等、自由的感情。尽管她说不嫁宝玉，但对有着非同常人理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的宝玉并不嫌恶，在第二十四　，“(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宝玉粘在身上，鸳鸯只是嘴上呼“袭人”，行动并不抵抗，对宝玉的喜爱之情跃然于纸上。鸳鸯拒婚，是作为一个人绝不受压迫和凌辱的平等意识的觉醒。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贺铸《芳心苦》）。尽管宝玉能体会到鸳鸯不同常人的心怀，但宝玉是心有所属。“绕树三匝，无枝可栖”,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鸳鸯找不到自己心仪的伴侣，在贾母过世后，为逃出贾赦的魔掌，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鸳鸯的死，是对封建黑暗势力的最大抗争。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苏轼《卜算子》。鸳鸯面对暴殄天物的生活，不是眼饧骨软，为追求平等自由的生活，不惜以牺牲生命为代价。在物欲横流、傍款盛行的今天，重读金鸳鸯的故事，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