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平日里爸爸是怎么处理干活和放牧之间的关系了，只记得从九岁那年的暑假，我开始放牛。

我们家那时候养的是一头黑色的大犍牛。

那真是一头很大的牛啊，它的个头，是我们村所有的黄牛中最大的。那个时候我九岁，本来就生得又瘦又小，我这个人站在它面前，却像个细小的木桩，而且我这根木桩注定无法拴得住剽悍的它，我紧紧握在手里的牛绳，常常在它轻轻一摆头的时候就从手中挣脱出去，手里能留下的，只有火辣辣的疼痛。好在我们那里是丘陵地带，那些长着浅浅青草的山坡，是天然的放牛场。通常，我们是把牛绳盘在牛角上，拿棍子把牛赶到山上去吃青草。

我给那头牛起了名字，叫“老黑”。

老黑其实一点也不老，正是壮年的时候，力气很大。我们这里农民耕地，一般用两头牛拉犁，但是我们家老黑力气大啊，它一个就能拉动犁，并且跑得飞快。

力气大的老黑，脾气也很大，个性很要强。

它常在我赶它到山上去的时候，扯亮嗓子哞叫，声音在空旷的山上传得很远。有时对面山上传来别的牛的回应，它就仿佛受到了召唤，撒开四蹄飞奔而去，因为那一定是哪头自我感觉良好的犍牛在发出挑战。

老黑循声冲到对面山上，立刻投入和那个挑战者的战斗。我气喘吁吁地追过去的时候，它们常常斗得正酣，只见两头牛头低着抵在一起，四条腿微微扎开，四蹄有力地蹬着地面，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在山坡上拉锯似的来回移动，都想把对手逼到下坡的位置，因此它们一边使劲用头推对方，一边移动后腿，等到占据了有力地势，再一使劲，把对手抵得败下阵去，落荒而逃。

老黑常常在这样的战斗中取胜。

老黑的每一场战斗，都使在旁边观战的我看的心惊胆颤，又不敢靠近去把他们打开，因为牛抵战的时候很凶，是会踩伤人的，爸爸总是叮嘱我站远一点。

我们家的老黑跟别的牛斗到一起的时候，完全是一种玩命的状态，有几次它的对手角很尖，它们使劲抵对方的时候，还伺机用角互相挑，那头牛尖尖的角就把老黑的头和脖子上厚厚的皮刺破了好几处，裂开的伤口流出殷红的鲜血。我远远地就看见了，老黑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但我还是被它流血的伤口吓得哇哇大哭。

老黑结束了战斗，照例要仰天长哞一声，仿佛在为自己吹响胜利的号角，它对自己身上的那点伤，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我在别人的指导下，一边嘤嘤地哭泣，一边帮老黑把伤口涂上泥巴，以免蚊子盯咬导致伤口长期不能愈合。

后来每当老黑哞叫着奔向战场时，我都是一边跟在后边追，一边哇哇大哭，然而老黑全然不顾这些，它勇敢地向它遇到的每一头犍牛挑战，义无反顾地飞奔而去，奋力地战斗到底，不到对手服输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不知道老黑为什么那么好斗，它似乎有征服的欲望。然而我多么希望它是一头温顺的牛啊。

如果老黑没有遇到别的牛，它其实也能表现的很温顺。

它有一身乌黑光亮的毛，摸上去像锦缎一般光滑，它专心吃草的时候，我就在它的身上摸来摸去，那时我还够不到它的脊背，有时蹦起来去摸，手臂啪的一声重重打在它的身上，它只回过头来似乎疑惑地望我一眼，又自顾自地吃草去了。有时我拿一把青草逗它，它伸长了舌头，要将那把青草卷进嘴里，我便顺势抓住它的鼻环，用手摸它凉凉的、湿湿的鼻子，去蒙它大大的、清亮的眼睛，扯它那能灵活转动的耳朵，使劲去扳它那灰色的，坚硬如铁的犄角……它都不做任何反抗，只是瞪了眼瞅我，眼睛里满是亲切的柔和的光。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那个地方的牛，大多不喜欢人骑，那种“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的景象，在我的家乡是见不到的。我有时也想，朱自清文中的“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嘹亮的地响着……”是不是诗意的想象，因为我家乡的牛是不许人骑的，而且放牛的孩子们，也没有一个会吹笛。

老黑却是让人骑的，有几次堂哥替我放牛，就很神气地骑在牛背上回来了，把我们村的男孩子羡慕得不行。我从来不敢尝试骑它，一来怕它驮着我飞奔去战斗，这准会把我吓个半死；二来我是女孩子，压根就没有生过骑上它的念头，再说，它那么高大，我怎么爬得上它的背。

老黑的这些好，并没有掩盖了它的好斗的本性。我依然每天都要哭着出门——我怕啊，怕它几乎每天都有的战斗场面，又哭着回来——多半是在回家的途中，老黑又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而且老黑也不是每一场战斗都赢的，它也有败得很惨，遍体鳞伤的时候，我看着也只能哭，没有一点办法。家乡的那些青草山，绿松林啊，不知见证过我的多少泪水！

爸爸虽然喜欢力气很大的老黑，但终究更疼我，到下一个暑假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地把老黑牵到集市上卖了，如我所愿地买回了一头老实温顺的小黄牛。

大概过了两三年吧，有一回爸爸到集市上卖粮回来，说碰到我们家以前的老黑了。它比以前更高大，独自拉动一辆装满粮食的牛车，在柏油路上得得地走的飞快……爸爸讲的时候，看着我，眼里有浓浓的留恋，我知道他一直怀念老黑，那时，如果不是心疼我，他是绝对不会卖掉老黑的。

那高大的，毛色油亮的老黑，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