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不起眼的事,别人并不在意,却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记忆里。年幼时,大人忙年时那浓烈香甜的年味,就是其中之一。它虽越飘越远,却始终不肯轻易散去。每当又匆匆忙忙过完一个年刚闲暇时,记忆中的味道就扑鼻而来·三十多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我又成了烀肉锅边那个馋得直流口水的孩子,承欢在父母的膝下。
--题记
初一的秧歌
初一是新年的第一天,家家户户的孩子都穿上妈妈竭尽全力才准备齐的新衣服新鞋子,高高兴兴地开始过新日子。
初一是奶奶不吃饭的日子,叫吃净素。我都好几岁了,奶奶依然坚持着。随着年龄的增长,老人家的身体越来越弱,二十四小时的饥饿越发难耐。爸爸和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劝阻,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奶奶终于放弃了自己虔诚信奉半个多世界的宗教。我不知奶奶信奉什么教,当时我年龄太小也没问过。以奶奶的年龄、不识字和无工作史来推断,奶奶没有机会信奉当年旗人的宗教——萨满教以外的宗教,奶奶信奉的应该是萨满教。是一种古老的宗教,流行与亚洲、欧洲的极北部寒冷的地区。现在看来它应该有吃净素的教规。萨满是做法的男巫。不知和后来在民间偷偷流行的跳大神有关系否。如果真有渊源,难道他们也是阴盛阳衰了。
初一吃饺子和扭秧歌,是为了庆祝大家成功吓走了食人的怪兽年真正获得平安了。
那时的初一除了吃饭,没什么事情好做,妈妈就领我去街上看扭秧歌。因为每拨秧歌初一早晨都得去给县委拜年,县委离我家很近,所以我们都去县委大院看。去时恰好路过伯伯家,顺路给伯伯拜个年。妈妈总是早早就带我去了,把我抱到在高高的旗杆座上站着。等着锣鼓喧天由远而近,好尽情地欣赏那份喜气热闹。
秧歌的队伍通常很长,都排两队。前面是规规矩矩舞红绿扇子穿粉和浅绿带大襟衣裤的舞者,后面跟着是花篮队,几个跑旱船的,一顶花轿,断后的一般有一、两对老头和老太太配对。
舞扇子的前头几对领头都扭不错,全身的关节都能灵活地动起来,扭得到位,也卖力气。后面的基本是凑数的多。好看的一般煞后,好饭不怕晚,要人的调味口,须耐着性子多等一会儿。
扇子队走过了,接着是一队担花篮的女子。各个肩上都担着细细柔软的竹杆,外面缠着漂亮的绸子,绸子在杆的两端顺下去而拴上别致的草编的各样的小篮子,里面插三四枝红绿粉蓝不重色大朵盛开的绢花。那细扁担一走路来两头颤,担担子人一手握一个篮子梁,篮子也就随着一上一下地颤。一队人都踩着相同的节奏,那美丽的篮子就步调一致地颤来颤去,颤出了许多的韵致和情趣来。
跑旱船的女子的妆都画的很浓很艳丽。肩上担着竹坯子做骨架绸子糊面轻飘飘的船。绸子长长的坠下,把跑船人的脚挡得严严实实。跑船人袅袅娜娜迈着细碎异常平稳的小步子,一样走三步退半步地迈,那在风中漫过的船就如水上飘着一般,也如浮水的鸭子般轻盈飘逸泰然神奇。
跑旱船只是一个人独立作战,而花轿需要两个人的默契配合。红绫子扎的火红的轿,轿帘是一串串的珠子串密密地排成的,里面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娘子打扮的舞者,拉轿的是一个胸前系着夸张的大红绸子花的新郎打扮的人,绸花余下的部分系在轿子上。他们无论前进还是后退,中间的绸子都拉得松紧适度。里外走的方向步伐和身子的趋势均一致,轿子才被拉走了。轿帘很密,只有从其来回晃出的缝隙里隐约看看轿中人的庐山真面目。
断后的通常是一对或两对老爷子老婆婆打扮的人,都穿着旧式的裤裆里能揣下婴儿的大棉裤。
别小看那臃肿的棉裤裆,是许多北方孩子最初的摇篮·在北方冬天寒冷的屋子里,那里是生不起火的人家唯一温暖且宽绰的地方。三年自然灾害以前,农村的小孩一般是在家出生,由当地的产婆助产。产婆帮助产妇产下孩子,断好了脐带就一走了之。剩下年轻没经验的新父对着婴儿和摊在炕上的母亲一筹莫展。正急得没法,孩子姥姥踩着三寸金莲扭扭搭搭、急急地一脚跨进门来。放下手里的包袱,一手抱过冻得发青的孩子,一手麻利的拽开裤腰带,放孩子在那宽绰的地方,然后小心地挨着才生产的女儿坐在邦硬冰凉的炕上。接着赶紧支使女婿火速烧炕烧开水,自己赶紧在炕头铺平这家里仅有的两条褥子。聪明的女婿会先烧小半盆开水很快端上来,姥姥麻利的擦洗完女儿身上的污秽,再把女儿艰难地扶躺在褥子上,盖了被,温暖着。再问看得眼花缭乱而傻在一旁的女婿要给孩子准备的小棉被,蹩脚女婿一般手足无措乱翻一气空手而归。这才告诉女婿递过她自己带来的包袱,解开红绳一看,里面装着小被小褥子和成摞的洗得泛白柔软的尿布等,小孩子的用物应有尽有。女婿不觉又呆了,又得支使他就着刚才的火去煮小米粥和红皮鸡蛋。这一切收拾停当,小孩子才缓过劲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哭,向人间证明他(她)的到来。他并不知道刚才的惊心动魄九死一生,很多受过这样恩惠的孩子到老都羞于启齿自己初来人间的第一个温暖的所在。姥姥取出孩子,又熟练地垫好尿布,包上小棉被,用刚才系包裹的红绳一系,往孩子妈妈身边轻轻一放。
孩子放在妈妈身边的这一瞬,新生出的母爱就唤醒了刚刚睡去的妈妈。年轻的妈妈睁开乏力的眼睛,被孩子吸引着不眨眼地盯着。小米粥和鸡蛋也煮好了,姥姥麻利的拨了鸡蛋皮,掰碎了合着粥搅拌。屋子太冷,几下就好,用嘴唇试试凉热恰好,才一勺一勺喂女儿吃下。这是女儿新生命的第一餐,也通常是妈妈喂她的最后一餐。妈妈经历过懂得,非常珍惜,慢慢地喂。女儿要好多年后才懂,一直嫌妈妈慢。
因如此,也是习惯,裹了脚的女人都一直保持着穿旧式便装的传统,我姥姥和奶奶都一直坚持穿到去世。在家乡时这样的老者随处可见,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只有小孩子奇怪她们那人为致残的小尖脚,常常好奇地问来问去的。虽然见惯了,但每次看到不穿鞋的畸形的脚,仍然触目心惊。眼能熟视,心却做不到无睹。
扭秧歌的老爷子的裤裆利索多了,棉裤肥肥的裤脚下端系着火红的绑腿,上身是立领中间开襟系着成对算盘疙瘩的柳肩紫红的棉袄,老爷子的腰上系着宽宽的红绸带,左端剩一节纂在手里舞得一直在飘,其余的在胸前系一个大红花,右手舞着红扇子,头上抱着雪白的白羊肚手巾。老婆婆头上戴着顶黑缎子的地主婆帽,帽子的右侧别一朵异常俗气的花,右手里拎着根长长的烟袋,左手也拿着扇子并不打开,脸上沟壑遍布,却涂着大红的脸蛋和血盆大口相映成趣。老爷子迈着抖擞步,一直围着老太太转,老太太都是男人拌的,两个人能尽情地耍。老爷子的身段多数像本山大叔的样子,眼睛也像丹丹所说:没有眼眶子挡着,都能飞出去。灵活的双眼一直随着老太太转,关切注视勾引互相交织相互缠绕。老太太开始被注意关心得动了心思,亦步亦趋地向老爷子靠近着,眼看能掉下渣的两张老脸要贴上了,观者都憋足了精神等着看盼望着的好戏,出人预料老太太突然有心无胆了,抬得高高向前迈去的脚倏地迈向后去了,那距离突然又拉开了。老爷子只一瞬的错愕,就云开雾散接着逗下去;有时老太太并不收那最后的一脚,却出其不意迅速伸出大扇子隔成了两人各自的世界;有时老太太既没收脚也没刷隔了扇子,却突然向旁一闪身再向后一转身,和老者摆了个头挨头的全家福俏模样。扭的好的偶尔还会羞红了画得沟壑纵横的老脸,来逗大家开心。
这对老者是这条长龙的眼睛,他们是名副其实在浪秧歌。如果哪队里面没有这么一对,那真叫索然无趣。很多人专门喜欢看这对的热闹,跟着他们转着圈地看,直看到解散,还不肯离去。
看完所有的秧歌,冻青着脸,和妈妈亦步亦趋回家。
初一的秧歌一般是一鼓作气最是红火热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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