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生来的时候，我正在吃我喜欢的徐福记。我每天都要吃，它就是我的维他命。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我的身后。

“明天，我要出差，去大连。”

哦，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一座干干净净的城市。我们曾说过一起去。可是，可是。说过的话好象是很久的事。

“我叫苏蓉过来照顾你。我一个星期后回。”

恩，好的。我点头。

“桥生，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乖，我的宝贝。”桥生吻我。每当他要出门，他都是这样来告别我。也许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我什么都不说。

桥生是我的丈夫，我们结婚六年，没有孩子。他说我就是他的孩子。他是个成功的商人，青年才俊配的应该是佳人。而我，却是个躲在他背后的女人。我除了抓着他的手走路，我几乎不出来见客。所以，桥生周围的熟人有很多人都不认识我。

我的生活很简单，桥生上班的时候，我就在睡觉。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起来为他泡好他喜爱的乌龙茶。有时我也会听听音乐，听听世界名片的对白，在想象中来一次记忆抛光。

苏蓉她每天会按时来为我做饭。她是桥生为我请来的钟点工。大学毕业的她，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还有一项在同龄人中出色的厨艺。我曾经问她为什么愿意到我这里来打工，她说，是为了钱的缘故。她的父母都已下岗，无力承担弟弟的学费。而她，还刚开始工作。对于这样懂事的女孩，我是怜惜的。所以，我从不在她的面前乱发脾气。我保持女主人的风度。而她，也像一个朋友，体贴的照顾我的衣食生活。

我不知道苏蓉长得美不美，但她的声音却很好听。那么清脆，有我曾遗忘的青春。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念文章给我听时，我常常就像小孩子一样入迷。我被声音的魔力带到了一个能通向光明的窗口。

我的日子每天都是等待，从清晨等到黄昏，等待桥生的脚步。只有在他的怀抱，我才感到欣喜和温暖的光照。我是一个走不出黑夜的女人。没有了桥生的爱怜，斯世于我，只是荒漠。

我和桥生是在朋友的画展上认识的。那天我穿着小黑裙在画展上出现。桥生后来对我说，他从第一眼看我时就被我那孤单的表情给定住。他说，你是那么无助，像一个陌生的小孩在丛林里迷了路。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我记得他那天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画？我回答，深蓝的幽思，灰暗的背景，祈祷的梦想，希望的歌唱。他用清朗的眼神看我。我们就是这样开始认识，他爱上了我这个带着厚厚镜片的小姑娘。那是我生命里毕加索蓝色的笔调，祈祷梦想的开端。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他隐瞒。他知道我戴的眼镜的度数后，知道我有严重的眼疾后，除了惊讶，没有表示什么。我提醒他，象我这样的人容易失明，他只是把我往怀里揽的更紧，热情地咬着我的耳朵：宝贝，不怕。这多年来我一直在他的这句话里温暖。

我是那么地喜欢画，是那么地爱看书。可是眼睛的毛病使我的视力急剧下降，我无法象正常人一样用眼。我不能不放弃许多和眼睛有关的兴趣和爱好，也无法适应很多工作。只好离群索居，在家里待着。父母说他们可以养我一辈子。所以我很淡然地行走，我不让自己在绝望边缘哭泣。我想，我可以象一朵孤恋花一样在这世上独放。而遇见桥生，却是我宿命的开始。他将甜蜜的恋情凝在了我的心间，使我有勇气接受一段婚姻。

可是老天是这么薄待于我，我终于在结婚的第三年变成了一个看白天就像看夜幕的人。从此，没有桥生的牵手，我是大门不出。再没有多少人记得婚礼上那笑靥如花的新娘。

不管桥生怎样的哄我，我都不肯轻易地出这个家门。在我的眼里，周遭是黑白照片的底片。走来走去的人，是一个个白着眼珠露着森冷的牙的鬼影。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是本身就是这样的诡异和阴暗？也许我的心里一直就是这样的清醒。

我常想，我是不是上辈子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一世要有眼睛等于没眼睛？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情绪失控，偶尔的放纵，在那自言自语，乱说话，乱发脾气。我听见桥生委婉的叹息，我的心里便难过的要命。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是这就是我现在的结果。我爱着的这个人，我帮不了他任何，我只会一味的索取拥抱的力。

我惶恐地意识到一件事，桥生的生活可以没有我，我却不可以没有桥生。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而自己却已成为他的负担。我内心的迷雾在黑夜的世界就像一张网。可是我装做很坚强，每天等他回来，只给他仰起天真的笑靥。告诉他，我今天很乖很好。而他就会在我的脸颊印上他的鼓励。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已是天堂。饭后在爱人的怀抱听他说外面的天地，和他一起听抒情唯美的曲音，听明朗亲切的播音，搔痒彼此的胳膊和脚底，让光阴流失在一百二十平方的城里。

我想，既然上天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样东西的时候已预备给了我另一样东西，那就没有什么不公平。如果这种幸福能延伸到老，能让我和勃郎宁夫人一样至死都拥有爱情，我会感谢上帝。

而桥生他当初无畏眼睛的隐疾娶我的时候，给了我誓言的温度。我已暖心到底。

这八年，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在我的城里。他在我的城里。

进来，出去，出去，进来。

忙他的事业，忙他的理想。

我在他的事业外，他在他的理想里。

他说我的城太小，他要给我建设一座大城。可是我的灵魂不需要城的面积，只需要他的时间。但是我还是会拈花不语。我更多的时候是学会了微笑和不语。

今天他说要去大连，我仍然不语。待他走后，苏蓉来了，说要为我做红烧鲤鱼。闻着鱼香，我忽然为鱼感伤。离开水的鱼儿，原来不是渴死就是被人屠杀，结局都是一样的。苏蓉笑我，我只是叹气。我忽然问她：你若失去了所有，象鱼一样，没了生存的环境，是否还能靠挣扎来保持气力？苏蓉说：结束就是它唯一的命运，它只能接受。

也许答案就是这样了。

也是我这一生的结果。

如果这是上天的安排，我还能有气力来改变什么？

生活的真相早已露出了一角。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眼睛瞎了的人，耳朵就格外灵敏。那天，他们以为我睡了，在阳台上悄悄的交谈，我都听见了。桥生，桥生，你怎么可以负我？苏蓉，苏蓉，你怎么可以骗我？你们瞒着我，以为我看不见，就可以什么都不知情。你们忘了，我的眼盲了，心可没盲。

苏蓉她为了你，也为了她自己，委屈着来照顾我，迁就我。她一心一意想讨你的欢心。因为她知道，你不是绝情的男子，你爱上了她，但也不忍心就这样不管我。我知道你爱她正如当年你也爱我。可是我已是你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负荷，因为过去，你无法减负。桥生，桥生，原来我是这样的让你为难着。

虽然，平常日子里我们还可以坐着靠着闲闲的说话，但事实上我们早就无话可说。我这个不出门的女人，能和你谈论什么？我这个凡事依赖着的女人，藏在你的背后算什么？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爱情会圆满，可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场世俗的结果。当爱在现实里消磨，还有多少激情能回首？我活在我的幻想里。

你说过，你就是我的眼睛，这世上如果没有了你的牵手，我走路怎能不磕绊着走？你不来为我引路，我的世界除了黑夜就还是黑夜，我的世界里就没有黎明。

而苏蓉，你冰雪聪明。你是那么的年轻，有容光焕发的青春，有明亮的双眼，有一个人走路的自信。爱情就像两个人抢一把椅子，瞎子怎斗得过明眼人？当爱情被分羹，不会有女人能忍受男人的心里，装着以其他形式存在的情意。你迟早不能容我，就象现在我也不能接受你。你很聪明，你知道只有在桥生的面前把豁达的宽容表演到底，让他看见你的千般深情你才能胜出这场输赢。所以你会当着他的面细心地为我削苹果，仔细地为我烫衣服，用心地为我煲汤。而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坐着如一雕像，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你们。我的心事藏在微笑的面具里。

我的聪慧，即使黑夜在我面前。也是透明。这温室里暗涌侵袭，暧昧的空气。你的声音，在你深爱的男子面前，因为用心，格外甜蜜。我是爱过的女人，我怎听不出话里的亲昵？何况桥生他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他的话语有刻意的疏离。这不是真正的桥生。你们偌以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就什么都不知道，那就错了。人是感觉的动物，黑夜里的脸红，我看得见。

八年，两千多个日子，他这样的陪我也不容易。我不能要求他为了我牺牲了余生。他大好的人生，不能因为我而感到残缺和无奈。我不能成为他的阻碍，让世人给他怜悯。而苏蓉，你爱桥生，我相信，你不是图他的前程。只是你的爱，在我的之后，，让他左右。你们彼此爱慕，却又被我牵制。你们都有心来照顾我的孤单，不敢放纵情感。在这个物欲横流人情淡薄的世界，你们不应该是我恨的人。我可以装作糊涂，继续这样的三角关系，但是我不能让苏蓉将青春磨耗在我这里。

那天，我听见桥生在向她低语对不起，我知道他觉得自己负了她。那天，我听见苏蓉在向他轻言我愿意，我知道她是为了爱。那么，我怎能为了自己而让两个人陪我一起在黑夜里？

事实上，我早感觉到他的疲惫在心里。我只是不肯屈服这样的现实。我以为我可以抓牢幸福，却不肯看清幸福的背后有多少无奈的思绪。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是没有保住。原来他也是这么不适宜来到这里。桥生他已过而立，我在他的背后为他做过什么？我总是希望延长幸福，但幸福不在一百二十平方的城里。幸福的重量超出了想象，小小的城堡容纳不了它的体积。被困的感觉绝不是幸福。

鱼儿离开了水，还能活吗？我是鱼儿，但桥生不是。

桥生走的那天，我已有去意。我知道我的窗在哪。一个瞎子女人的一跃，便会结束了这个故事。我一心只想着怎样成全他们彼此，却没想到这一跃会怎样的毁掉桥生的下半生。当我感到后悔的时候，要改变自毁的命运已来不及，一切已成定局。

我朝下漂浮，感觉到无数的星星坠落怀里，楼下的灯火象天空一样在等待我的降落。我像一片羽毛，长出了翅膀。我睁着双眼，两手空空，没带走一片云彩。黎明我是等不到了。我将堕向万劫不复的地狱。在坠地的一瞬间。我听见了天际间一声轻叹。死亡原来是这么轻悄。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他们都不在身边。

本文已被编辑[yinzi]于2006-4-25　20:36:1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