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处青山如黛,身后硝烟滚滚。
八百匹战马,八百名壮士,列着整齐的队伍。壮士军装齐整,一律的白手套,擎着军刀,刀光辉映着朝霞。
台儿庄火光冲天,将士们与日本鬼子坂恒征四郎的部队已经拚杀了几个回合了,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土地。这时太阳刚刚出来,天地间涂抹得血红,战场得到了片刻的宁静,这是暴风雨的前奏,一场恶战即将开始。到了关键时刻了,张自忠将军决定把他最钟爱的骑兵团拿出来投入战斗。
八百匹战马,八百名壮士,矗立起一排排不朽的雕像。西风烈烈,拍打在壮士和战马的身上,铮铮鸣响,似敲打着八百尊铜铸的雕像。
张自忠将军亲自为壮士们送行,壮士们的身影一个一个地从他眼前划过。他心中感叹,我们的士兵还这么年轻,为了祖国,为了民族大义,他们即将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眼睛里是坚韧无畏的光芒,却又闪耀着对家乡的热恋。他们朴实得像地里刚抽穗的嫩玉米,还吐露着泥土的芬芳呢。如果不是日本人侵略,在这朝霞如火的清晨,他们会干些什么?也许刚刚被村庄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的犬吠鸡啼叫醒;也许还在和自己的小爱人缠绵;也许会在父母身边尽孝;也许会趁着凉爽的晨风,已经在自己的田地里挥洒着汗水;也许……
鹰击长空,西风浩荡,隐隐朝霞,巍巍壮士。
张自忠将军的脚步停在团长面前,深情地注视着他的爱将。团长眼睛不大,闪耀着鹰隼一样锐利的光,坚毅的嘴唇紧抿着。身边的战马高昂着头,接受将军的检阅。张自忠轻轻捋捋战马美丽的鬃毛,转向团长。
张自忠:“你知道这次面对的是谁吗?”
团长:“报告军长,知道,坂恒征四郎的精锐骑兵旅。”
张自忠:“你的任务是什么?”
团长:“报告军长,用我们的血肉,筑起铜壁铁墙,阻挡坂恒征四郎骑兵旅前进的步伐,决不能让他们从我们的防线撕开缺口,为整个战局赢得时间。”
张自忠:“很好。可是,你带领的只是一个团!”
团长:“报告军长,我知道。战死疆场,是军人义不容辞的责任;马革裹尸,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张自忠使劲拍了一下团长的肩膀,团长巍然不动,似拍打的是一尊雕像。
张自忠将军继续走,一张娃娃脸阻挡住了他的脚步,肃穆的表情掩盖不住稚嫩和善良。他心中油然升起爱怜之情,觉得必须要跟着位士兵说些什么。
张自忠:“你叫什么?”
“报告长官,骑兵一团一连连长魏钢。”
有士兵接话:“报告长官,他是‘娃他爹’”。队伍里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这是队伍发出的第一次笑声,也是唯一的一次。
张自忠微微笑了:“唔,这么年轻,就‘娃他爹’了?”
魏钢:“报告长官,我今年都二十一了,孩子整一岁。”
魏钢老家在山西,十四岁当兵,十九岁结婚。他的人缘很好,自有了孩子之后,整天乐呵呵地闭不拢嘴巴,老是说起“娃他妈”,弟兄们就叫他“娃他爹”。他经常一只手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一只手拍打着士兵的肩膀,历尽沧桑地说:哎,你们这些碎娃呐!打起仗来,就完全换了一个人,勇猛无比,一次战斗中砍了五个日本人的脑袋,军刀都卷刃了。
张自忠:“魏钢,你干什么去?”
魏钢:“报告长官,杀鬼子。保卫我们的妻子和孩子!”
张自忠话语如冰,寒气逼人:“可是,你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魏钢气如长虹:“长官,‘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自忠:“哦,了不起,你还知道文天祥的诗。”
魏钢:“报告长官,我听您念过,学会了。”
张自忠将军转过身沉默好久,好久……猛地回转身,轻轻地对战士们说:“你们放心杀敌去吧,有我张自忠在,就不会让你们的家属受一点儿伤害。”倏然,他大吼一声:“上酒!——”
二
“军长,等—等——”
迎着朝霞,奔来一骑。转瞬之间,已到队列前面。这是一匹白马,纯白,没有一根杂毛,朝霞给他披上了玫瑰红。西风吹得它脖子上的鬃毛飞扬起来,骑士猛地勒住它,它前腿跃起,凝固成白玉雕成的美丽塑像。
如火的朝阳渐渐明亮起来。黑色的硝烟笔直往上攀升。隆隆炮声隐隐传来,大地在轻轻颤抖。
“参谋长!”全团官兵叫喊出来。
参谋长一身戎装,滚鞍下马,立正,向张自忠将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张军长,骑兵团参谋长赵喜顺请求参加战斗!”
团长喊道:“报告军长,参谋长正在疗伤,尚未痊愈,不能参加战斗!”
参谋长:“我行,我能参加。”
团长含着眼泪:“报告军长,你就给咱们骑兵团留下一粒种子吧!”
张自忠看着参谋长,无语。
西风猎猎,彩霞飞舞,战马嘶鸣。
静默了一会儿,张自忠猛然喝道:“骑兵团一团参谋长赵喜顺!”
参谋长大声应道:“在!”
张自忠:“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参谋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张自忠:“我命令你,回去,继续养伤!”
参谋长的脸一下充满了血,涨得通红,脖子青筋暴涨,大声吼道:“报告军长,我和团长是不能分开的!我,参谋长,赵喜顺,必须与全团的弟兄们共存亡!”
张自忠的脸冷凝成一块生铁。猛地背转身,一道亮光划过。转回身,又是冷峻如铁。大声叫道:“一团参谋长赵喜顺!”
参谋长:“到!”
张自忠:“入列!”
参谋长声如雷鸣:“是!”
牵马入列,站在团长身边。
张自忠雄狮一般吼道:“拿酒来!”
后勤处长高声应道:“是!”亲自搬来一坛酒,揭开泥封,汩汩倒进一个个青花大碗,酒香飘荡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张自忠将军亲自把碗端给团长、参谋长和“娃他爹”。壮士们每人端起一碗,首先把酒淋在军刀上,军刀发出磔磔声响。然后一饮而尽,使劲摔碗于地,乒乒乓乓一阵脆响,惊天动地,豪气干云。
张自忠将军挥刀指向前方,发出命令:“上马,前进!”
“冲啊!”壮士怒吼,战马嘶鸣,八百壮士,八百匹战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敌阵冲去。
张自忠将军庄严地立在战马上,慢慢地把右手手掌举向帽檐,七彩霞光披在他的身上,西风拍打着他的身体,苍鹰在他的头顶盘旋,他凝视着这支英雄的军队,久久,久久……
三
骑兵团挥舞着军刀,快如疾风向着敌阵冲去。涂着膏药旗的飞机出现在骑兵团上空。紧接着,一排炮弹落下。一颗落在“娃他爹”身边,“娃他爹”像纸片似的飞向半空,又轻飘飘地落下。炙热的火焰瞬间在队伍中腾起。
弟兄们声嘶力竭地叫喊:“‘娃他爹’!”
团长扭回头,两眼赤红,厉声呵斥:“不许停下,给我往前冲!”
又是一排炸弹落下,黄色的火焰闪过,骑兵团的勇士们被像收割的高粱倒一片。
国军的炮声响了,对着敌机,火光冲天,震耳欲聋。
骑兵团很快与坂恒征四郎的精锐骑兵旅短兵相接,展开了猛烈的厮杀。团长砍倒了两个鬼子后,日本骑兵发现了穿着上校军服的团长,四个人四匹马把他团团围住。团长怒目圆睁,奋勇拚杀,又砍倒了两名日本骑兵,一名日本骑兵背后袭击成功,团长重重挨了一刀,落下马来。
“团长!”参谋长发现团长落马,猛虎下山般扑过来,挥刀猛砍,两名日本骑兵顷刻间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参谋长跳下马,抱起团长。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他猛地扑到团长身上,紧紧压在自己身下。
军刀闪亮,杀声震天,敌我双方狂风暴雨般厮杀成一团,将他俩抛在了一边。
团长挣扎着爬起来,吼道:“参谋长,你这是干啥?赶紧代替我的位置,指挥杀敌!”
参谋长大叫:“不!骑兵团只有一个团长,那就是你!谁也代替不了你!”
团长那一刀砍得很深,热血潮水般涌出,整个军装都染红了。他把军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快上马,指挥战斗!”
参谋长哭了:“不,团长,我说过,我们是不能分开的!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团长眼睛红了,缓缓放下军刀:“喜顺,我肯定是活不了了。军人战死沙场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更何况我们这是为了民族而战!我没有愧对国家,没有愧对张长官,死也无憾了!……”
参谋长跪倒在团长面前,热泪横流:“团长,家里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团长长叹一声:“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为国尽忠,是尔等本分!喜顺,部队不能没有指挥官,赶紧上马,指挥战斗!”
说完,刀光闪过,军刀割断喉管,热血飞溅!
“团长”参谋长狂叫一声。他泪水已干。跃上战马,挥刀冲入敌阵,左砍右杀,勇猛无比……
炮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
原计划五个小时的阻击战,整整拚杀了一天。
晚霞给战死疆场上的壮士们披上了一层壮丽的衣裳。
四
骑兵团的八百名壮士全部阵亡,抟簧埂2文背ど肀吆岢伦帕呷毡酒锉氖濉k吭舱觯笔幼磐蚶镌铺臁? 因为骑兵团的英勇作战,为整个战局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日本骑兵将活着的战马掠走,战马们没有一匹屈服,它们拼命挣扎着,嘶鸣着,咆哮着。有的被日本骑兵捅死了,有的挣脱束缚跑了。跑脱的战马们一直跑到自己主人的身边,嗅着主人的身体,仰天长嘶,天空为之呜咽。后来,它们跪倒在主人身边,不吃不喝,为主人尽忠而死。
据说,那天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好大好大,老人们念叨,老天爷为八百壮士流泪呐……
大雨将战场上的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已经渗透到土地里的鲜血,再也冲刷不掉了……
张自忠派人到八百名壮士的家乡,给予了抚恤慰问。将他们的遗孤接送进了部队的幼儿园,张将军为幼儿院拨了专款,并数次考察,严令一定要保护好这些孩子,否则,军法从事!……
五
六十年后的一天,八百名壮士的墓前出现了三名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们披着一身晚霞,跪倒在团长墓前。
他们是团长、参谋长、“娃他爹”的后人。
焚化完纸钱,已经老泪纵横。年长的那位颤声说道:“爸,赵叔叔,魏叔叔,骑兵一团的全体官兵和战马们,我们看你们来了。你们的在天灵安息吧!”
他们搬出一箱白酒,咬开一瓶,淋在插在坟前的军刀上。然后取出青花大碗,每个坟头洒了一碗。酒香在庄严肃穆的墓地飘荡,已经没有了血腥气。
他们咬开最后一瓶,倒进青花大碗,三人对撞一下,酒花飞溅,冲天一饮而尽。沉甸甸的眼泪顺着脸颊砸下来,渗入脚下曾经被鲜血浸泡过的土地。
松涛阵阵,发出声声呜咽。
六十年前刮来的坚硬的西风,拍打着八百壮士和他们的战友——战马的坟墓,似拍打在八百尊铜铸的雕像上,铮铮作响……
晚霞满天,残阳如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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