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注定是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了强烈的和令人感动的经历。
——米兰·昆德拉
前些天,在学生街的一个旧书摊,看到一本《余华作品集》,欣喜若狂,讨价还价一番,以12元买来。第一次看余华的作品,应该是他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可是,时光渐渐带走了记忆,比如以前看这篇小说的印象,童年的许多往事,有关我生活过的村庄和人物,都变得模糊不清。翻到余华小说《活着》,那年陈年往事才跟随着这一段文字触摸到我的灵魂。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luo着脊背的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多好的文字,它在瞬间拨动了我的内心。语言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那零零散散的词语,组成一段话,把我带到一个令人惊讶的世界。这个时候,我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幅画面:夕阳下,一头老黄牛在路边,低着头,啃着鲜嫩的青草,尾巴悠然自得地甩着,赶着那些令人讨厌的牛苍蝇。而我的父亲,坐在田埂上,旁边是犁和耙。他的手里夹着一根烟,那是用烟纸卷成的旱烟,然后出神地望着老黄牛,望着远方正在忙碌插秧的老老少少。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随风飘荡,是春天最动人的牧歌。
想起这些,父亲,这个沾满灰尘的字眼,才落入我的视线。翻开自己的文集,才知道在我经营的世界,只有这一首诗才是最好的。
□九月
整个九月安然入睡
如同一个小女孩脸上的笑容
天空渐渐透明起来
阳光中沐浴,背后
窥见自己孕育生命的另一种姿态
多像一匹狼渴望春天
九月是我上车的驿站
爸爸,我看见了我自己
现在的你就像一部小说
活在我的虚构里
平静地接受这一天
为了稳住另一种可能
现在我将九月变成一个
被遗忘的书签
这个时节,该是村庄最忙的时候。我的父亲,喜欢早起。他起床的时候,有一个坏习惯,咳嗽的声音很大,那是几十年的劳累和平时抽烟喝酒没有节制造成的。早晨,打扫父亲的房间,常常可以在地板上看到十几个烟蒂,还有一些浓痰。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分开住,一人一个房间。母亲说,你的父亲晚上老喜欢抽烟和打呼噜,我受不了他。印象中,父母经常为了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我的父亲,总是拿在越南战场,以及年轻时走南闯北的经历炫耀一番。他的开场白,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这样的:
“想当年,我在你们这个年龄……”
那个时候,我们兄妹三人,对他的话总是一百个不相信,认为他是在吹牛。因为现实之中,我们看到的父亲却是另外一个形象。在偌大的一个生产队,我的父亲算不上一个有本事的人,脑子不够灵活,只知道早出晚归在田地里刨食。在农村,早上是不喝酒的,但在农忙的时候,父亲洗好他那个专用的杯子,弄上一小杯当地酿造的“梁峰米酒”,一个人慢慢地品尝。父亲对酒没有什么研究,酒量也不大,但对酒却情有独钟。酒,是家里吵架的一根导火线。
小时候,家里没有牛。牛,在农村,就像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特别是在农忙的时候,那就得吃好喝好,活脱脱地像一个太上皇。我读一年级的时候,父亲买回了一头小黄牛。早晨起来放牛,那是我的任务。这个任务,不算累,但必须对村庄哪里的青草丰盛有全面的了解。
休息的时候,父亲总是喜欢抽根烟,然后和老一辈的人在唠叨。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今年的收成,离不开今年的物价,离不开孩子的成绩……有时,父亲会叫上哥哥去犁田,哥哥不情愿,那头老黄牛也不听哥哥的话。人和牛的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一样的。偶尔,我也会心血来潮,学着父亲的样子,倒把牛唤得灵活。
“瞧,瞧,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学起什么来,都是有板有眼!”父亲喜欢在哥哥面前这样说我,他为什么这样对同样是儿子的哥哥,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个时候,我是偌大一个家族读书最出众的。我记得高三揭榜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父亲总是喜欢在外面跑,不过是喜欢听别人说有关我的话题。那个时候,在一个偌大的镇,学校把当年考上大学的学生名单张榜公布在镇里各个主要路口。所以,那些去镇上赶集的人,当然也就知道了。
哥哥去广东打工的时候,父亲有点无奈地对我说:“咱家的犁耙该退休了!”没有想到,父亲比老黄牛,还有那些陪伴他二十几年的犁耙还要先“退休”。一个人走了,一个朝代就远去了,时间永远不会停留。而父亲,在化为骨灰的时候,已经把时间定格在一个确定的时间。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坐在老黄牛的牛背上悠然自得的样子。可惜,我做不到像老聃那样骑着青牛,不管前方是平坦还是崎岖的路。红尘中,有许多东西在改变我前进的方向,包括时光,还有已经模糊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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