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淑儿摆着一头翠绿的长发说,咱们去逛逛吧,这么闲着实在太没意思了。我没说话,无聊地翻了个身,弄得网子波浪起伏,颤颤的,平白给心里添了几分慵懒。
每当我这样一翻身,淑儿就笑个不停,因为我结的那张硕大的网子四面撑开来粘在了她身上无数个地方,包括痒处,我一动,网子就随着我摇荡起来,客观上来说是在为她挠痒痒,于是她就笑。弄得我无时无刻不得不小心翼翼,怕她笑岔了气。
淑儿笑起来很好看,柔软的腰肢像被风吹过似的弯下来,长垂及地的发辫随着她的笑声妩媚地地踮着脚尖在湿润的地面上跳舞,划出一道道浅浅的痕迹,像什么妖蹑步走过。看着她笑,我好像也很开心。
只能用好像来形容,其实我和淑儿都清楚,我们这些妖无所谓快乐——不是对快乐无所谓,而是真正的快乐太难求,似乎感知不到任何快乐。几百上千年的修行本身就是苦闷的,但幸好还有个目标,就是能修成一只妖身,得以长生,摆脱轮回。可修成了妖又能怎样?长生了又能怎样?一切都是个木然而沉重的过程,妖也只是无奈地在这个过程中泅渡罢了,不过相对于人,也许少些负担与罪孽、能过得洒脱一点。可这种洒脱却让每一只妖都感到虚妄,感觉到存在的不真实,好像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轻飘飘地浮在这个世界上,令自己那样心痛。
我和淑儿就是在这样轻飘飘的状态中认识的。认识她的时候,我正漫无目地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游荡。山上没意思,都是些兽妖,弄得漫山遍野一股臭味,虽然我也是一只妖,还是只天生要靠吃虫子活命的虫妖,可我仿佛生来就有洁癖,修炼前就是只很有些与众不同的蜘蛛,看到兄弟姐妹们扑苍蝇、蚊子来吃就感到恶心,我只吃草叶,喝露水,除了情非得已,能避免肮脏,就避免肮脏。所以,我宁愿不在深山里栖身,而是到水净树媚的山脚寻一块合适的地方。纵然这里那样不符合一只妖的修炼环境标准。
在山脚,我遇到一只与我一样心境的树妖。原来她也爱在山脚修炼。
看见淑儿时她正在与一只麻雀打架。她爱美,不愿意让麻雀停在她身上弄乱她的头发,可麻雀说做为一株树她没爱心,让一只鸟儿在地上休息不是想让人把它抓走吗?说着依然往她头上落,她急了,就动起手来想捉麻雀,可麻雀特灵活,她抓不住,就生气。
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看,脸蛋儿向天空扬了起来,仿佛禁不住怒气,在阳光的穿越下,愈加透明,淡淡的嫩绿被光与影塑成鹅黄,连落到地上的影子都让我那样心潮澎湃。
这样接近纯净的美丽,是生性崇拜洁雅的我所不能抗拒的,纵然我是一只修炼千年、快要心外无物的蛛妖。
我很喜欢这种心动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些像人。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动物,他们可以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人与人之间可以发生那么生生死死的故事,这是拥有法力却心不能动的妖们所不能企及的。每只妖,除了修炼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基本上不笑,也不流泪,甚至也不生气,像一块块木头,木然的修炼,接近绝对的无所谓。
不是因为妖们不想,大概是因为不会。
正因为这样,妖的本性里没有太多的性格划分。你不惹我,我不惹你,相安无事,便是善良了。你惹了我,我还击你,就是凶残了。这种本性有点像被捏在手里的一缕头发,无风时就垂下,有风时就随着风向而动。没有方向,十分模糊。
过份的平静便不是淡然,是索然无趣。所以,无论是谁,是什么妖,在修炼中时时都会感到心灰意冷。
这便是对修炼的考验吗?
淑儿却是一只特别的妖,她不仅仅会生气,竟然还会笑,笑起来是名副其实的花枝乱颤,闻者心动。我轻轻地飞过去,撒下了一张网子,将麻雀温柔的罩在里面递给淑儿时,她便是这样笑的。她边笑边骂,死麻雀,你求我,你求我我便放了你。直到麻雀求饶了,她也笑够了,才把我的网子撕个口子放出麻雀。麻雀越飞越远,她则盯着看着麻雀忙不迭飞远的身影,目光渐渐有些迷离,看得出,她很向往飞翔。
直到我说话,她才像吓了一跳似的转过脸看我。
我说我帮了你,你也不谢谢我?她又盯着我看了半天,好像在玩味什么,她说你倒是只奇怪的妖,不是你自己的事儿你也管,还为这点小事无端地浪费法力,你犯得上吗?我说你也挺特别的,我头一次见到会生气还会笑的妖,活像个人。她说我不光会笑,还会哭,说着就抖起身子,洒落几点水珠——看起来倒像是雨水。我说你更任性,一只树妖为了装哭竟然把身体里的水灵逼出来,这不是自虐嘛。她就又嘻嘻嘻地笑,笑声侵袭着猝不及防的我,余波来来回回在胸膛里冲撞,让我的心狠狠的跳了几下。她说你脸红了,说罢笑得更欢了,笑容炽烈得如夏天里四处流淌的阳光。我说,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可能是天热吧。天热不热对于我来说感觉不是很清晰,但我自己的脸是很热的,这我十分清楚。
她说你要上哪里去呀。我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我没个固定的地方。她说你怎么跟个游魂的似的,连个着落都没有,一点也像个妖。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就在你这呆几天吧。她说好啊,再遇到麻雀或是什么妖欺负我,顺便帮我一下。我说没问题,也感谢你收留我。她说哪里话,互帮互助,互帮互助。
我喜欢这只树妖说话的方式和她类似于人的情感,对于没有严格性别区分的妖们来说,我们无所谓男女,顺哪个方向发展都无所谓,所以,这种鲜明的有些像人类中柔媚的女人的树妖很是特别,我很喜欢。
(二)
人管他们的异性组合叫婚姻,进而冠之以家庭等温馨的字眼,好像很美好的样子。我很向往。但我也清楚,妖也妖在一起,不可能组建成一个家庭。因为真正的妖是没有性别的,况且这种组合也十分松散,绝对能够做到大难来时各自飞——不过是因为孤独而组成的给合体罢了。
也只能叫做结合体而已。我对这种结合体很悲哀。因为我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像“家”不是“家”的妖的结合体中。我真希望她也是人,我也是人,我们在一起叫结婚,或是叫做家庭。可这些,是奢望。
人就是人,妖就妖。
我没细想过我们这个结合体已经存在了多长时间。三百年?或是更久些?总之,时间已经很长了。这大约就是人类所说的厮守吧。过份久远的厮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是继续厮守下去?还是发生质变?
那天,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我没名字,我说我替你起一个吧,就叫淑儿好了。她像诵经似的小声念了几遍之后说,为什么叫淑儿?我说你是树妖,名字指向你的本体很正常,但叫你树儿太直白,难听,取个同音叫你淑儿,不挺好的吗?她又笑,我发现她特别爱笑,听着她的笑声,生性沉闷的我就有些高兴。她说,这名字好,那我也给你起个名字,你是蜘蛛妖,就叫你朱朱吧。我说由你怎么叫,反正我以前也没有名字。
就这样,我叫她淑儿,她叫我朱朱。叫来叫去就叫得暖昧起来。事实上我们已经很暖昧了。
淑儿是树妖,本体理所当然的是树,而我是蛛妖,攀附物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在她的允许下,我理所当然地在她本体上悬起了一张大大的网,自在地躺在上面,淑儿则惬意地把脸从网中央探出来。远远望去银光闪闪的网中央是一张美极的脸,奇异之极。因此淑儿说你倒厉害啊,明明是你依附我,可怎么看都是你把我困在网中央了呢?我说,那也是你心甘情愿。淑儿不说话了,沉默半晌又问我,你是不是也愿意这样困着我,并且只是困着我呢?我笑着说,你怎么啦?我们是妖,心随天地在,干嘛像人那么患得患失呢?这句话问得淑儿有些惊慌失措,我分明体会她的心也在剧烈的跳,跳得过于忙乱,让我无从捉摸,那样不确定。沉默了一会儿,淑儿叹了口气说,看我有天发狠撕了你这张妖网。
这种存在方式令我很舒服,我想在这只树妖的怀抱里好好呆一阵子,不想走。
可是,终究我们还是妖,这是事实,无法改变。无法改变的,还有妖的本质,每一只妖都是孤独的个体,只能自己想自己的,没谁能真正的融入到谁的心里去。
注定孤独!
即使两只妖相处得那样融洽,但实质上,也只能用融洽来形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我是一只渴望理解的妖,渴望去理解谁的妖,我想沟通,想与什么真正的交流,是那么的想与谁倾诉些什么,倾诉我的孤独,倾诉我的无奈,交流我们彼此的情志体验。
可淑儿再好,也只是一只妖,她不可能真正的明白我这个妖的异类在想些什么,除了最初的让我心动,再也不能引起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欲望。心动,仅此而已。并且,我也以为,没有什么妖能真正的值得我去探索它在想什么,它们除了修炼,除了享受一点自然的快乐外,还能有什么思想呢?
既然没有一只妖能理解我,我也不想再对妖倾诉些什么了。修炼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感动,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感动别的什么也好,哪怕是一个人。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其实在我心底,我鄙视妖类,包括自己。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感到一种深切的自卑。这种自卑让我变得自私,与任何妖相处都只顾得自己的感受,别的,谁是怎样想的都与我无关。可这种自私好像也让我变得有些卓然不群,我自己感觉,分明已经是一只有思想的妖,思考的深度与广度近乎于人了。这一点令我很骄傲。
这就足够了。
所以,我行我素,不管别的妖怎样看我。事实上,又有哪个妖真正的关心过谁呢?有个哲人说过,每个最关心的都是自己以及自己的感受。人都如此,又何况是妖呢?
基于此,不管自己怎样做,我都觉得从未亏欠过谁,那是理所应该的。
对淑儿,我也是一样。
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了,变得孤僻、古怪,脾气暴躁异常,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无故发火、浪费法力。
就比如今天面对淑儿的提议与笑。
淑儿说要出去走走,并且她的笑声竟然让我有些心烦意乱。走什么走,往哪儿走?好好的呆着修炼得了,不够你折腾的。淑儿的笑声戛然而止,停顿得有些委屈。她低下头看我,问我怎么了?我闭眼不理她。她抖抖身子,又要装哭,我索性跳下地,跑到另一座山头呆坐。
坐在山头上我在想,淑儿的笑声一如既往的好听,可为什么勾不起我一点关于快乐与美好的回忆,相反却是这样烦乱?难道是相处得太久了,产生审阅快乐的疲劳,开始厌倦了么?这个念头令我大吃一惊,进而有些害怕。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能打动我?千百年的修炼就是求得一副铁石心肠么?
越想越是烦乱,天知道我倒底想要些什么。莫名的烦恼让我实在无法忍受,我怒发于胸倾尽法力将脚下的山丘举了起来一掷多远,然后伏在地上,气喘如牛。
到底这是为什么?谁能给我答案?
但奇怪的是,同样做为一只妖,淑儿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我经常这样无端发脾气,不理不睬,她也总是哭哭笑笑,真真假假,但不得不承认,她是一只快乐的妖,她无限度的忍让着我,没有尽头。
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离开,她在精心地守护着这个妖的结合体。这只细腻、美丽而多情的妖,她不懂我,不懂我倒底需要些什么。她越对我好、越是这样容忍,我越觉得心烦意乱。
淑儿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一动不动,眼里有着化不开的情愫,说不出的忧郁与凝重。
我预感到,将有些事情要发生,将有些事情要质变。
(三)
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
是个男人。
他似乎迷路了。脸上充满了迷惑,看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疲惫与饥渴包围着他,使他步履蹒跚。
三百年了,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终于有了异类的气息。我很兴奋。
他怎么来的呢?他要去哪里呢?
我不住的思索,眼睛紧盯着他,随着他的脚步丈量着由远而近的距离。
淑儿却默不作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对她来说是破天荒头一回,以前无论见到哪怕是指头大的一个新鲜事物她都会兴奋半天,说个不停。可今天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我的眼睛直盯着遥远处的那个男人,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里。
他把进山的路误认为是出山的路了。
夜,渐渐地近了,我悄悄追着他的足迹,赶到一片林里,是那样的忘乎所以,我甚至忘记了,我要去做什么。也许我也根本不清楚我要做什么。我走的时候,淑儿在潜心修炼,没有问我去哪里。
男人在前方,靠在一棵树下,紧握着一柄小巧的药锄睡着了。他困顿的脚步终敌不过脚下久远的土地,寻不到出山的路。
他是个采药的农户,身旁的竹筐里装满了采挖的药材。
他有一张可爱的脸,脸型方方正正,肤色黝黑,一看就是憨厚老实,那样可爱。
我轻轻坐在他的对面,呆呆地看着他。他紧蹙的双眉让我没来由的感到心疼,他经历过怎样的跋涉到达了这个偏远的地方呢?他住在哪里呢?我甚至在想,他成家了没有。想到这里,我的脸有些发烧,竟然在害羞。
月凉如水,霜华露重,男人冷了,睡梦中双手抱肩,缩成一团。我撒开了一张漫天的网,将他身后的树林幻成一座绝美的宫殿,今夜,一个人将成为一只妖的君主。而这只妖心甘情愿。
我用法力渐渐催醒了男人。
他慢慢地张开了眼睛,仿佛还沉浸在梦里,没有回到现实。对他而言,他即将经历的会不会又是一个梦呢?
我收起本象,化做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女子,在明亮的月光下,在他面前,轻衣淡影,且歌且舞。我横一只竹笛在鲜艳的唇边,把一腔忧怨和莫名的相思倾诉给眼前的这个男人听。
男人呆呆地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如醉如痴呢?还是眼前的一切让他无法接受?可能他还以为这是一个梦。
就当做是一个梦吧,梦外面的世界是那样孤独无奈,有什么好?
男人慢慢站起来,我回首之间,凝眸浅笑,他的呼吸粗重有力。我缓缓地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一只皓白如玉的妖的手,他颤抖着,将这只妖的手紧紧握住。千年以来,头一次让一个人握我的手,还是个男人。
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狂躁得似乎要离胸而去。
男人抱起我,走向身后的宫殿,如同走向一张网。他想做君主,一个网中的君主。
他伏在我身上呢喃着,说你好美,美得义无反顾,美得毅然决然,美得凄清冷寒,却又那样令人爱不释手。我用牙齿咬着他的肩含糊地说,我宁愿我的美像个梦,五光十色却又无法把握,带几分茫然和不确定。男人问为什么,我笑笑,没什么,我觉得我忧郁得像个梦。他说,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蛛儿。
他尽着他的全力做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应做的一切。这一夜,他是属于我的。人类这种情欲的沟通方式让我们完全亲密无间,再无人妖之分,有的,只是生命之间的缠绵,让我有种界乎于生死之间的感觉,欲罢不能。
雨露初承,缠绵中已是一夜。夜里,一直有一双眼睛痛苦地洞悉着这一切发生着的。只是我纵情在欲望里,知也不知。
天亮了,我该走了。
他又睡着了,还想继续一个梦么?
看着他快乐、满足而安详的脸,竟然有种温柔油然而生。带着这种快乐与温柔,我就那样支着手臂,看着身旁的这个男人。
忽然,我听到了心跳,是愤怒的心跳,砰然有力,回响不绝。
是淑儿的,她来了。我用法力使男人继续昏睡,不至惊醒,扰了他美丽的梦,然后走出树林。
她愤怒已极,几乎声嘶力竭地向我喊,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从鼻子里淡然一笑,没干什么,做我喜欢做的。
我都看到了,你,你,你与一个人,一个男人……
她说不下去了,全身都在颤抖着,叶片哗哗做响。
我不做声。气氛在沉默中越来越僵,淑儿怒发如狂,看来她要出手了。
我真搞不懂,向来只知嬉笑的淑儿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不过,妖与妖之间,瞬间反目是极为正常的,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征兆。可对于向来对一切都感觉十分麻木的妖来说,情绪上竟然能产生如此大波动的现象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感到一丝寒意。
这寒意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我本身,我依稀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但妖是从来都不会承认错误的,因为妖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况且还是我这样的妖。
不过我还是不想和淑儿动手,毕竟,相处了几百年了。
其实,无论怎样说,也感觉欠她的,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约定。
风啸,千万树枝像钢鞭一样旋舞,枝枝有力,抽打在我的身上。淑儿含愤一击,我没有躲,硬撑了下来。
数不清多少伤痕,道道见骨,青色的血液不停流了出来。我不再像妖,倒像只鬼。
没有感觉到疼痛,可能是因为疼痛过于剧烈而麻木了吧。
看着呆住了的淑儿,我咧嘴笑了,淑儿淑儿,你这一击未尽全力呀,倒像是女人们发怒了挠抓男人们一样。
淑儿狂奔过来抱住我,你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你疯了吗?
我挣出了她的怀抱,抬眼看看了天空,天上有几朵孤独的云白得耀眼,到了我要走的时候了。
树林里的男人睡得依然安详,嘴角依稀有一丝笑意。
淑儿眼光迷离地问我,你喜欢他?你仅仅是刚刚见到他,甚至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大概,是因为孤独得太久了吧。淑儿说,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我寂寞的闭上眼睛问她,为什么我们要是同类?
她似懂非懂,木然的转身,脚步散乱的往远处走着。沉重而木讷的脚步,一声声迟缓有力地叩击在我的心上,我心乱如麻,竟然不知这一切从何而起,将如何而终。
我继续地躺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安静地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却乱做了一团。所有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我才发现自己是那样软弱,根本控制不了什么,包括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
当我睁开眼睛时,淑儿竟然还在站在我的身边,俯身看着那个男人。
我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她凄然的笑了,不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人和妖到底有什么分别。我摇摇头,你永远都不会懂。她沉默着,忽然咬着牙说,你那么喜欢人么?我说,我喜欢人的情感。淑儿轻轻怨怨地说,他会为你笑为你哭么?会像我一样哭么?我低头看看怀里的男人,满怀柔情的说,他会的。淑儿看着我,眼睛里有种说不出哀伤,她忽然大喊一声,那我也为你哭一场好不好?我笑了,你的哭,是假的。
她说不,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声音在树林里回荡,被树枝树叶刮得支离破碎,如一场真正哭泣。
她哭了。
她以前再怎么哭我也不怕,那是用法力硬挤出来的,顶多耗费些法力罢了。是装哭。再说,我也不相信妖会真哭。
可如果真的哭起来,对她来说是场灾难,做为树妖,如果真动了感情哭出来的,后果不堪设想。树妖真正的哭是无法遏制的,会一直哭下去,让生命渐渐衰竭,体内的水灵混着苦苦修行的法力会源源不断逸出来,如决堤的洪水,无法阻挡。当水灵与法力逸尽之后,树妖便会枯萎,死亡,只余残躯。
我大惊失色。
她就痴痴的站在那里,一边哭,一边枯萎,一边喃喃自语,亲爱的朱朱,我多希望我是个人,跟你结婚,多希望有个家呀,可我是妖,永远是妖。亲爱的朱朱,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或是丈夫,那你就永远的记住我吧,好吗?我不懂得像人那样说“我爱你”,我只求你记住我,记住我是为你死的,记得曾有一只傻傻的叫淑儿的树妖为你死掉了。一定要记得我呀。不要记得我怎样死的,只要你记住我最美丽的样子。我是一只美丽的树妖,我的名字叫淑儿。
我就这样亲眼见证着那样一个美丽的妖,那样一株美丽的树,为了我温柔而哀伤地渐渐死去,她的生命迅速消逝,可我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我肝胆俱裂,抱着她的尸体,我的双眼眼角炸开了,却没有一滴泪。
这边,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着的、沉睡的、甚至不知为什么我为之迷乱的男人。
这边,是一只妖,一只死去的、枯萎的、临死眼角还有泪水的让我痛到乏力的妖。
这是为什么?
我的法力开始失效,男人醒了。他张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浑身流着青色血液的妖,怀里抱着一截干枯的树干——我忘记了继续化做人的样子,他的醒来让我措手不及。他惊呼一声,抱头而逃,渐行渐远。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两只妖为他失去了什么。
他落荒而逃的样子是那样可笑,再没有了昨夜男人的阳刚之气,真是具有讽刺意味,可笑,我曾经抱着那样多的幻想想去感动他。
人终究是人,妖终究是妖!
或许我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春梦,而我,为了他这场虚拟的梦,丢失了太多。
该去的去了,不该去的也去了,只留下我这样一只妖不像妖的东西苟活着。
我会织网,我是个织网者,网住了别人。我是织网者,却把自己也困在网中央。淑儿呢?淑儿有没有与我共同织就一张网呢?
天和地是一张硕大的网,网住的,是多少情与怨,苦与泪?
也许,多少年后,又会有一只像我这样的蛛妖,像淑儿那样的一株树,守在一条河旁,继续以前发生的一切。
今天的果,是昨日的因。都是轮回,都是宿命!
我悲痛莫名,茫然的站起身来,抱着淑儿的尸体不知所措,如沉睡的夜,任由黑暗的痛苦如习习的沙,缓缓的下落,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4-24 18:41:0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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