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下,脚一踏上那条小巷就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前面牵引。
十年前,我离开村子,外婆说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但你终会回来的。
十年后我回来了,外婆却已走了。
记忆中崭新的房子变得老态龙钟,曾经一起玩泥巴的表哥表弟都为人夫为人父了,站在面前除了拘谨地问下彼此的父母外就没话了。倒是一路跟来的那些一面之缘的村人找话给热着场面。
陌生的人熟落着,熟悉的人却陌生着。人生如梦的感觉在屋前一站,屋里一坐就都满了。
其实亲人与外人也就只隔着薄薄几堵墙,推倒了也是一家。只是亲疏有点不同,如我最后一脸也没见上的外婆是我心里没人能够替代的。
有血缘无血缘的,都为我这十年一归的游子忙乎起来。而我站在盛情外寻找那些变黄的记忆。
轻轻走出院子,轻轻坐到那棵榕树下。小时候外婆就是坐在这喂我吃饭的,同时还喂几个表哥表妹,我们都很调皮,时而一个跑东一个跑西,时而爬上树去,外婆总是笑着佯装吃掉我们碗里的好菜,等我们一走回她身边,她就或用脚夹住或用手搂着把我们制服。
夕阳正在远山徐徐降落,把春天刚抛下的禾苗染得内容丰满。儿时禾苗是要一撮撮插的,外婆常常把我放在田头,然后弯着腰一行一行地插,插一阵就竖直身捶捶背,当夕阳快要落尽时她才背起我回家。我常常把鼻子贴在外婆的肩膀,外婆的衣裳全湿透了,散发着一阵暖湿的气味。这种气味成了我最深的记忆。
有一次,我看到外婆捶背的次数很多,也很密,就问外婆秧苗为什么要这么插,反正都有根,一抛不就行了。外婆笑着说:你这懒丫头,那不叫人笑死么?你看这插的秧苗横是横竖是竖多耐看。那时我对外婆的话很不屑。现在,都采用抛秧了,看着一田散文似的禾苗随意任性,突然就觉得不自然起来,怀念起外婆,怀念那横竖整齐的田野,象一条条绿色的路牵引着我的目光走远。
夕阳下,禾苗的杂乱看不出了,单调的绿里添了晚霞就丰盈起来。如果外婆还在,她一定又会说这种方法省力了。外婆是个很能接受新生事物的人,什么变化,即使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她也总能从好的那面去看。
想外婆了吧?一个婶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旁边。
你外婆以前插的秧苗最整齐,而且每一撮都很匀称,曾有人打赌说你外婆的每撮秧苗棵数相差不出三,另外的人不相信,真到你家田里拔了十撮,结果啊他输了。他给家补插上的秧苗怎么都补不好,不匀称不说还插得东歪西扭,以为会被你外婆骂,谁知你外婆只字不提,大家只看到你家的田地里又整齐划一了,每一撮秧苗都很匀称。你外婆是个好人哪。一个村子没一个人背后说你外婆的不是。这可不容易那。
还以为她老人家能活一百多岁呢,没想到啊!婶婶的声音里有了呜咽,我的眼也潮湿了,为外婆的离去,更为这位还不知如何称呼的婶婶的真情。
太阳下山了,乡村晚上雾大,进去吧。婶婶扶起我走进院子。小逸,一位老奶奶叫着我的乳名把我拉到桌前。桌上摆着几个菜,还有小时候外婆常常做给我吃的松糕。来,尝尝我做的松糕,肯定没你外婆做的好吃,将就着吃吧。我拿起松糕放嘴里轻轻一咬,清甜的气味就填满了我的口,一些碎屑掉在我的裙上。老奶奶马上伸过手给我弹裙子的碎屑。那双手如老树皮,干枯瘦弱却起落有力。称我不留意,她把手指放口里吮了一下。我心里一热,这样的松糕她怕也不常做,即使做了自个也不舍得吃吧。抬起头,我几乎碰到她的脸,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暖湿的气味,还看到一双熟悉的慈祥的眼睛,嵌在粗砺松弛的脸上。
再次低下头我看见原来空着的碗里堆满了各种菜。
这顿饭一吃几个小时,大家都说着外婆的好,一个个细节都被放大来说,让我感觉我是来代受他们欠外婆的债似的。
村子比十年前气派多了,有了几间大工厂,有了不少楼房,还有两条水泥路。可是我知道村人依然贫穷。这从他们菜色的脸和衣着可以看出,可是从他们一直洋溢着的笑容和热情里又似乎写着满足。
饭吃完了,大家商量着由谁陪我在这老屋住。我谢绝了,我说我是在这房子里长大的,我感觉外婆还在这屋里,我要和她好好说说话。大家就都回去了,几个婶婶临跨出门槛又折回来叮嘱我有什么事就打个电话。我答应了把她们送到门口。外面下起了雨,没有伞,他们笑着说乡下人这点雨不算什么,陆续走入雨里。
屋子里一下空了,外婆的身影从每个熟悉的角落里出现,我的泪水不设防地掉落。十年里,我只有一次回来给外婆做生日,其他时候都是从电话里或妈妈的口中得知一些外婆的消息。我知道外婆其实身体并不是很好,因为太操劳积了一身病,每到雨季就全身疼。前些年大舅得癌症早逝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拼着一身老劲把大舅两个没学好的儿子拉回正途。另两个留在乡下的舅舅又不合,让她一个老人不辞劳苦往返两边做工作。她老人家这一辈子人前人后都是做到十分,没落下半句短,真不知她老人该有多累。而她最疼爱的我这些年哪曾给过她安慰,每次打电话都是她问这问那,关心我的工作、家庭。
就在几个月前一次电话里,我说起儿子难带,外婆还说难带就带回来我给你带。外婆,我回来看你了,我在外边太累了,回到你身边寻找你的庇护来了,你为什么不等我?
我扑在桌上痛哭出声。
这时门响了,做松糕给我吃的老奶奶打着伞站在门口。
我还是不放心,这样又是雷又是电的。她一边收起伞一边坐到我旁边。我看到水珠从她的稀疏的发上掉下。
外婆——我在心里深深地叫了一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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