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真实直接面对死亡,还只有七岁。才开始读书的我,每天和邻居一个小女孩,同进同出,蹦跳在田间小道上;穿梭于家与学校之间。不幸从她在一次学校的劳动中突然昏倒开始。家人将她送往医院,从小医院转至大医院,再没有见到她,只听说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嘴唇乌紫倒下的那刻,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生命的定格。
半年后,有一天突然听到隔壁哭声不绝。我急匆匆走过去,母亲来不及拉住我,我已看见了木板上薄薄的一个身体,被白布覆盖。我猛回身抱着母亲,幼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惧,那白色许久以后,还象闪电一样在眼前,惊心地一亮一亮。
那时,我们乡下的小孩子夭折,或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家门的。一般都是准备一个随便的木盒子或瓷棺材入殓,再找一个地方草草掩埋。她的母亲,却不顾众人的劝说和阻拦,将女儿抱进了家门。只因那份痛心,因女儿临死都想回家的渴盼和哀求。对医院从不放弃信心的母亲,留下了永久的憾事,让已入天国的女儿,回家看一眼,也是一种慰藉。但愿能告慰女儿飘逝的生命和灵魂。儿时朋友的死,让我第一次知道死亡,便是永不能相见的残忍。虽已过去三十几年,随着我成长、成熟的年龄,镶嵌在我的心最稚嫩的那一轮,仍盘踞不去。
到了十二岁时,又经历了一场极为神圣、庄严、浩大的葬礼。就是毛泽东主[xi]的去逝。这次举国哀思,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农民都停下了手下的活。无论走到哪,遇见什么人,全是一遍肃穆,一脸沉重。那时好象不是悲伤可以形容的,因宣传,因父辈,因老师的总总输灌,只有恐慌和神圣。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确实只有盲从,谈不上多大的理解和悲痛。就留下了一个盛大、隆重的印象。
到很大了,仍就从不去看死人的场景,看谁家死了人,总远远地避开。心里有怕,怕中有悲。到参加工作两年后,已快二十岁了,突然接奶奶去逝的电报,请完假,收拾简单的行装,匆匆上路。等我从遥远的汩罗江边赶到交通闭塞的山村老家时,奶奶已入殓。迎接我的是一口黑亮亮的棺木。中间一个大大的福字,摆在堂屋中间,鞭炮声,音乐声、哭声连成一片。家里等不到我见奶奶最后一面,给奶奶的遗体拍了几张照片,可后来又怕吓着我而毁了。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有恐惧,亲人的过世,只有伤心。
跪在地上,烧着纸钱,缭绕的烟雾中,想起奶奶教我叠衣服,教我缝纫扣,教我煮饭、炒菜。教我利用太阳判断时辰,忆起奶奶没有牙齿的慈爱的笑脸,忆起夏天树阴下,一边帮奶奶挠痒,一边帮奶奶掐痱子。黄昏,对着夕阳,帮奶奶将洗得干干净净的脚,搬到膝盖上,细心剪那紧缩在脚心的脚趾,总好奇地问奶奶,她和脚为何这么小,为何跟我的不一样。奶奶便叹息我们赶上了好时代,诉说她为三寸金莲而吃下的苦。记忆的闸门冲开,洪水般泛滥,想得越多,泪水越多,奔涌而下,滴入火光中,融入纸钱送给奶奶。她老人家知道,她疼爱的孙女的牵挂和怀念吗,知道我未能最后看她一眼的遗憾吗?
转眼便到了九八年了,几年没有下雪了。那年的春节大雪纷飞,离婚期只有十几天的我,心情只有喜悦。大年在家吃中饭后,下午便决定去访未来的公公、婆婆。顺便住几天,母亲将吃的东西,每样放一些在我的房子里,然后锁上,送我出门,将我的棉衣拉紧,站在路边笑咪咪的挥手。嘱我路上注意安全,我满脸幸福地随恋人上车,一切毫无兆示,只有天默默地告之我,我却不懂。
初四我欢天喜地地和恋人返回,等待我的是怎么也无法面对,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事实。母亲跌了一跤突发脑溢血,就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医院因无主治医生,而耽误了最佳时间,母亲已回天无术。人事不醒的母亲,任我哭着,喊着默默无语。我陪了两天后,眼睁睁望母亲离去,最后的呼唤中,眼角滚落的几滴泪珠,更让我伤心欲绝。母亲你有多少话没说,你带着多少的牵挂上路?你留下多少的遗憾?都无从知道,第一次心口绞痛,脑袋一遍空白。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回事。拉着母亲冰凉的手,坐在旁边,不哭,只是问:“妈妈,你怎么啦,你不看我穿上婚纱做新娘了吗?我惹您生气啦,你不理我了吗?我们即是母女更是朋友啊,以后,让我找谁说心里的一切,以后,谁会坐在床边看我醒来,以后谁容忍我的刁蛮、任性,以后谁给多愁善感的我呵护,以后谁给我做天下最美最香最甜的食物。”我絮絮地念唠,母亲狠心没有看我一眼,哥哥怎么也拉不开我,只有默默地陪着我,我欲哭无泪,仿佛梦中,迷迷沌沌,虚幻得不确实。
等到第三天,母亲准备抬上山的那刻,突然大雨倾盆,我猛然醒悟。从此,阴阳相隔,天地之间,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这么多天第一次放声大哭,哭倒在泥泞中,任大雨冲刷。可又怎么能冲去我的痛苦,我的伤悲,我的绝望。善良的母亲才五十多岁,她的过早离去,让天地动容吗?冬天罕见的大雨,是否是天公的泪水。面对这次的生死离别后,再更不敢也不愿看死人的情景、场面,即使偶尔在路上遇见,也情不自禁泪流满面。有时听电视里,、电影里或路人哭喊妈妈,也潸然泪下。
有一次与朋友们去外地游玩,刚下车,便遇一送葬的队伍,朋友们全被那隆重、豪华所吸引。独我一人在边上默默流泪。
才知死亡是最为残忍和残酷的分离。就是任你思,任你想,永不能相见,一捧黄土两相隔;就是任你有多少遗憾,有多少感怀,也再无从补救,任你在悔恨里沉浮。深切地体验到死者带给生者的刻骨、刀削般的难解的疼。也知道了古人如何在哭上大做文章啊,才理解孟姜女何以一声长哭,哭断长城,留下千古绝唱;湘夫人千里寻夫,惊闻恶耗,双眼哭出血泪,留下世人惊叹的斑竹;更感叹于梁祝,情动天地,一声长哭同生共死,化着彩蝶翩翩。
故事终是故事,人死如灯灭。人一旦离去,可再动容再断肠的哭于事无补,难以取死回生。当好好把握的是,现在拥有的,珍惜生命中所有相伴相随的人啊。别在失去后,再面对苍天,面对亡灵,充满悔恨,充满愧疚。
死者长已矣,生者空悲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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