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悉八叔去世的噩耗是在他病逝一年多后,那应有的悲伤也因此消息的太过滞后而变的淡然,可心里还是很感惊讶,他日日胡吃闷睡,身体向来健朗,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
他原本整日大醉不醒的,待感觉到痛疼难忍拉到城里医院检查已是肝癌晚期。大夫连连摇头叫拉回家准备后事,“想吃什么就放开吃吧,没几天啦。”那大夫说。他迷迷糊糊又回了家,可他知道自己已不久人世,痛疼难忍之时就喝上一大碗白酒,然后倒头便睡。一天清醒谈及后事,他还乐呵呵地说:“我死了也甭出殡,连骨灰盒也甭买,弄个盛二锅头的塑料桶把骨灰装上即得,让我在那面也时时能闻着酒香。当然,里面若能带些酒就最好了。”他的儿子,那个倒霉孩子也真是孝顺,果真就如了他老人家的愿,真把他的骨灰装进了一桶十斤装的二锅头中埋了。据说他死时并未像其它肝癌患者那样痛苦的疼不欲生,是喝下一斤多老白干一醉到死的,死后那脸色还红扑扑的像大醉未醒一般。
我认识他是三十多年前,那时我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刚刚走出校门,做为有知识的青年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正是枣花飘香的五月,我和几个同学被敲锣打鼓地迎进村子。满街孩子追着看,像耍猴似的,更有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站在街两边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另加指指点点,光荣自豪之余叫人还有点不好意思,两腿越走越乱地拧起麻花。当时正值毛主[xi]给一个知青的父亲叫什么李庆林的“赐赏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的事刚刚发生不久,各级领导正对知识青年一事重视的晕头转向,知青下到哪村就像如今哪儿引进了国宝大熊猫一般,生恐出了什么政治事件闹的大家纱帽不保。夜里都派基干民兵挎着老“三八式”步枪严加防卫,像保卫重要物资那样站岗放哨。
晚上睡在宿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万籁俱寂,那种空寥寥的寂静,静的连星星说的悄悄话似乎都能听清。蚊子的嗓门儿比城里蚊子的也高出好多,嗡嗡的飞来飞去听着就像轰炸机低空掠过。那值勤的民兵在外面因夜晚寂寞而讲些听了让人脸红心跳的笑话,还不时故意唏哩哗啦地拉动枪栓,厉声喝问,煞有介事的像有鬼子进村一样。后来渐渐相熟,他们就坐进了我们男生宿舍,通宵达旦地叽叽嘎嘎东拉西扯。劣质老烟叶子那青黄的浓烟从他们嘴里团团喷出,呛的人五臟都差点喷出来。组长很不高兴,偷偷上告了支书,支书就昂首阔步和民兵连长一同到知青组征求意见。支书是那年代的标准正面人物,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材十分魁梧,讲起话来声若宏钟,一举一动都夸张的像在舞台上,显示着高超的表演水平。民兵连长则是个中等偏下的个子,两眼似还未睡醒,眼皮耷拉着,两手抄在裤兜里,无精打采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脸色黎黑,四十多岁,发紫的嘴角上斜叼半支半死不活的烟,说话时那烟就随着他双唇的翕动像打拍子上上下下的抖动,却掉不下来,好像长在了嘴上。支书摇动着手里的红皮本子,大声大气地要求民兵连长严肃查处此事,他说“同”字发音像“兔”字,所以就老听他在说兔子们兔子们。他先是热情万分地和我们一一握手,说:“委屈兔子们啦,委屈兔子们啦。”又转身对民兵连长说:“绝不能让民兵兔子用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污染了这些知识青年兔子们纯洁的心灵,用他们那些劣等的烟草薰坏这些革命接班人兔子的身体。”民兵连长颇不耐烦的哼哼两声算是答应,那样子倒好像是支书在向他请示问题。支书讲完,他才撩起眼皮看看我们,慢悠悠地说:“以后这些民兵有事就去找我,别麻烦支书,行不?”并没等我们回答,他就转身走了。
民兵们果真不再光临,只是夜里在外边闷的难受了就学狗咬架,学猫叫春,还有学老娘们儿哭丧的,咿咿呀呀借以发泻因我们组长告状而引起的心中忿懑。那时,我已与他们混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单独相处时,他们就向我诉冤,替连长抱不平。说因为此事弄的连长在支部会上很没面子,拿连长的话说,这些城里来的破孩子也忒他娘的事多。这话我可没敢告诉知青组的任何人,我知道我们组长的脾气,那人是在文革的大风大浪中闯荡出来的心红志坚的革命小将,他若闻听此言,肯定会去找民兵连长理论一番,还得挟一摞大帽子扣他头上。倘若没完没了的拉纲上线,就势必闹成一天大乱子。给我传这话的民兵肯定后悔了,之后几次找我,再三央求我千万别把他们连长的话告诉任何人,切切,切切。
看得出,他们对他们的连长是十分敬服的,背后谈起都口口声声“八叔,八叔,”的称,说他是个大好人,从不背后给人使绊子,表面上对人不冷不热的,又不善言辞,心眼可实诚着哪。对支书却大不以为然,说他是镶金边儿的尿壶,就一个好嘴,任甚正事不干,专一巴结上头,背地都叫它兔子。八叔可不一样,人家是抗美援朝的功臣,有名的神枪手,在朝鲜当狙击手,那一年就打死过二十多鬼子,好几次县里敲锣打鼓地往家送立功喜报哩。从朝鲜回来就安排到县武装部当科长,要不是犯错被整下来,现在也是不小的官了。犯错?什么错?我追问了半天他们才说,八叔在武装部当科长那会儿,他的一个远房堂妹也在县城工作,不知怎么被那单位领导玩大了肚子却又坚决不与之结婚,八叔气昏了头,提着手枪追的那人满大街疯跑。看着眼珠子冒火的八叔,没人敢拦,也都恨那人太不是东西。就在那人翻上一个墙头以为能逃脱此劫而暗自庆幸之时,八叔的手枪响了,那人两手捂裆惨叫一声一头栽将下来。子弹是从那人小弟弟根部穿过的,可怜那小弟弟刚刚跟着老哥品尝了一点女人的滋味就不得不与亲爱的哥哥永别,被齐根打断,掉进裤裆,又顺裤腿滑落地上。那人从此成了太监,八叔也就被开除公职回乡为民了。可村里人和上上下下的干部却因此更加看重他,都说他是条汉子,就让他当了村里的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治保主任一职不知现在村级政府是否还有,是配合公安部门抓治安保卫工作的,也负责调解民事纠纷,带领民兵护秋护麦,是个很具体又很琐碎的工作。
对民兵们所说我将信将疑,就那个蔫头耷脑的半大老头?他们就说,嘿,你还别就不信,我们这儿的老话:蔫柔萝卜辣死人儿哩!肯定是那帮民兵老是在八叔面前说我这人如何如何够交,终于在一天傍晚我被几个民兵隆重地请进了八叔那个空旷的家中喝酒。我为了表明自己实在厚道而和八叔一伙大碗筛酒,大块撕肉,豪放的像个电影中的土匪。我嘴甜甜的也随民兵们一样管他叫八叔,管他老婆——那个利落和善的女人叫八婶。八叔很高兴,眯缝着小眼笑模幽幽,斜叼在嘴角上的半支烟一点都不影响他吃菜喝酒。他很少说话,只是劝我喝!喝!最终的结果是我出溜到了桌子底下搂着肉骨头酒瓶子酣醉的如一滩烂泥,被抬到八叔家的炕头上一觉睡到第二天晚上。那一醉,我也就实在的臭名远扬,那些民兵和八叔逢场必邀我去,你想,谁不愿和实在人交朋友呀?八婶更视我如自家孩子一般,隔三差五家里改善伙食都要让孩子跑来喊我,一定得等我到了才掀锅起笼。惹得知青组里那些面带菜色的同学嫉妒的眼睛发绿。八婶总是把我和八叔供于上面大桌子上,对面而坐,先喝个昏天黑地再吃个肠满肚圆,直塞到张嘴能从嗓子眼处看得见食物,八婶才心满意足。
在那个村子里,八叔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关于他的故事俯拾即是。他有个绰号叫“八迷糊”,说他天天都是半醉半醒,任事不管不问,处理问题和稀泥。也有说他小事糊涂,大事清楚,原则问题绝不让步。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承认他是个好人。我曾亲眼看他调解过一桩纠纷。一天夜里,两个怒发冲冠之人,气呼呼揪领子薅胳膊的一路叫骂撕扯着前来告状,两家人也蜂拥于后相互嚷叫的山呼海啸。八叔就那么坐于家中的旧太师椅上,几个民兵拄着枪散立两旁。那时八叔已有了七分酒意,撩起眼皮看来人一眼,一言不发,只是斜叼着那不知是明是灭的半支烟默默的像在考虑问题。几个民兵早吆喝着那些人乖乖松开了手,那份嚣张也都消了几分,垂手而立,渐渐就像待审的犯人了。开始还两人争抢着说,被民兵一吓唬又都谦让着说,由大声大嗓渐至细声细气,各申其理。八叔看都不看他们,闷头而坐,慢慢就有了鼾声。那人的陈述也就赶紧停下,呆呆望着酣睡的八叔手足无措。“继续说,”八叔突然冒出一句。那人像被拧开了开关的收音机,又接着喋喋不休。一个说完一个说,一直到三更半夜,义愤填膺的人们陆续大张着嘴打起了哈欠,站立的姿势也不那么雄赳赳气昂昂了,都像晒蔫了的韭菜叶儿,歪头耷脑的没了精神。说的人也早已口干舌焦,喷不出一点唾沫星星了,只是用干干的舌头舔舐干干的嘴唇。嗓子哑的像把干柴禾,再也打不起精神争论谁是谁非,加之腿酸腰软,有的就开始蹲到地上。民兵一声吆喝又赶紧一骨碌站起来。这时,八叔似大梦方醒,问:“都说完没?没完接着再说。”大家都点头哈腰:完了完了。八叔就说:“真说完啦?还有补充的没?”都说:没了没了。“没了可就该我说了,”八叔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一五一十地明了简单地一说,张三该怎样李四该如何,“这样办成不?”众人都说:主任说的对,主任说的对!成成成!都千恩万谢的如获释的囚徒,感到正义终得伸张,一脸欢欣地去了。多年后,每每想起那幕,我眼前就浮现出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在威虎厅中审栾平的那折,心里就不由想笑。八叔说:“农村就是这个样子,邻里街坊几辈子了,没个勺子不碰锅沿的?再说也没嘛大是大非,两眼珠子都瞪一般大,处处较真儿,这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我在那村里待了两年,八叔家俨然成了自己家,若两天不去,不是八叔就是八婶准让孩子来知青组找我,或八叔自己像散步似的进来,只说是路过,顺便来看看的。若屋里没人,他就会说:“你八婶又念叨你呢,忙嘛呢,不去家玩?”那年春节,他死活让我去他家过,除夕,他笑眯眯地从里屋拿出枝“三八式”步枪和一排子弹,说:“你不是爱玩枪吗?趁这会都放炮呢,没人注意,把这排子弹朝天打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打真正的枪,兴奋又紧张,我瞄着星星,一枪一枪的放。那夜,夜空朗朗,繁星点点,在我一枪响过之后,恰恰有颗流星划空而过。八婶就在一旁啧啧称赞:“看这孩子,干嘛像嘛,瞧,打的多准,一枪就把那星星给撂下来了。”笑的大家抱着肚子乐。
我参军后经常去信给他,复员后还专程去看过他几次。他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披件绿军大衣,半支烟斜叼在嘴角上,眯缝着小眼笑。只是早退居家中不再过问村上之事。人一轻闲,往来的人也日渐稀少,渐渐就门可罗雀,人就显的有些失落。他家景过的不算好,却仍旧嗜酒贪杯。一块豆腐干,或几根咸菜条就是下酒佳肴,天天在家自得其乐地自酌自饮。可酒量已大不如前,一饮辄醉,两眼泪水朦胧,灰黄的脸泛出红晕,说话也开始啰啰啰言词不清。谈的都是过去:抗美援朝、合作化、公社、文革、知青下乡……
只是,我忘了和他最后一面是何时相见的,也记不清当时情景。或许,当时我喝的也有些过量,才造成我关于他最终记忆的一段弥补不上的缺憾。我思索再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本文已被编辑[天下的风声]于2006-4-23 9:52:4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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