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岁生日时，写了一首歪诗，叫做《卅六有怀》，虽然不成样子，将惹方家生气，但也顾不得了，权借来作这篇小文的引子。诗曰：

三纪不觉又上头，四时无奈已成秋。

醒即电脑消永日，坐便诗书浮大瓯。

寒号非关青蚨事，酩酊端赖白云舟。

化蝶庄子其往矣，遁世渊明吾归休！

诗诚恶札，但颇展示了我近来的心境。近来诸事平安，但心中不快乐，一点小事，往往动怒。有人说：阿拉非圣人，发发脾气，很正常嘛。正常是对别人正常，对我而言，我尝百思不得其解，因而也百般摆脱不得。

现在，第三十六岁已过去了八十多天，才渐渐醒来，知道魔由心生，此心是一切烦恼之源。不信，请容我慢慢道来。

我出身在一个偏僻但距小镇又不太远的山村，父亲是水利工人，母亲在家务农。十岁以前，我的一个姐姐早夭，两个弟弟（？）流产，父母跟前只我一根独苗，宠爱是必然的了。后来虽有了两个弟弟，但我早已饮足了母亲的乳汁，长大了。我的童年是幸福快乐的。后来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虽然成绩马马虎虎，升学却顺顺利利。后来工作，调迁，结婚，生子，莫不一帆通畅。中间虽有些曲折，总也有人帮助，让我这个无神论者，甚至怀疑幸运女神在暗中垂青于我呢。我凡事顺心，乃至预言也灵验。五年前酒后狂言我妻子当选县长后如何如何，一年以后，妻子果然做了副县长。现在的我，作为一名教师，与同人相比，也颇为自得的——学问好，教学成绩优异，常得一些校方的小恩惠，加上妻子是管教育的，我在同事眼里是既妒又敬，而以敬居多。为人处世如此，该比较满足了吧。我女儿刚上小学，虽然吃饭不行，出门不喜与人打招呼，也有点任性，但聪明好学，成绩优秀，足让普通作父母的很感欣慰。妻子位高而处卑，对我体贴关怀到妒忌，夫妻生活也颇能满足。我有钱买书，有闲读书，玩电脑，打游戏；能猜拳行令，搓麻吟对，还能写诗文抒发肚皮中的闷气，应该比较幸福了吧？

但我居然还是烦恼不已！

我曾努力通过参与社会事务来进行解脱，如在校内开展“研究性学习”活动，在校外加入“关岭县诗词楹联学会”，加入县政协委员会等，但收效甚微。我又边读书边批书，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垒块，在吸收中倾吐，在基础上创新，但一脱离创造的环境，又依然故我，烦恼不已。弗洛姆开出的三个方子——“与一群人保持同一模式”、“纵欲”、“创造性劳动”（见《爱的艺术》）——我都服用过，仍烦恼不已。我又用曾子的“三省吾身”法，想：女儿虽为千家门上客，但我的遗产只有藏书可宝，生儿子也不一定好读书，一生积蓄，给儿子或女儿，没什么分别。圣人不以孔鲤传，释迦不以罗睺传，鲁迅不以海婴传，生女并非烦恼之源。性爱虽在欲望上来时大有产子非生不可之势，而目标一移，便觉荒唐可笑，高僧大德，本不以此为苦。我不是高僧，但我也无须禁欲，却仍是不快活。身心搜殆遍，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是烦恼的根源呢？

遥想释迦当年，赌气冲出了王宫，要挣个四姓（种姓）平等，走走看看，最后来到菩提树下，苦思四十九日，发现烦恼之根不在头发（佛像有肉髻，实天竺人之发也），不在袈裟，不在衣钵，而是做人本苦，人生本苦。苦者，味也。味是人对物（含他人）的品尝，是人对物的感觉。感觉有同者，“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有不同者，“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不可靠的感觉，竟然是有理性的人类的航标灯，人生的刺正在这里。感觉自心来，烦恼由心生。心不定则感觉不定，难免触烦。但心能定吗？一念善即净土，一念恶即地狱；一念善即彼岸，一念恶即此岸。念念之间，永无止息，故孔子教人“生无所息”，盖棺乃止。释迦教人不可贪恋执著——不措意于善，亦不措意于恶；不执著于生，亦不执著于死；不生分别心，不生物我心，烦恼即菩提。这样说来，我的烦恼，恰恰是不见道的明证。人生触处皆苦，触处皆轻，有了生，有了“我”，便当同时容受死亡与烦恼。所以弘一大师李叔同针对夏丏尊居士“惟心净土”的信仰，开出了“事理不二”的药方。他说：“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功夫，事理本来是不二的。”（见夏丏尊《白马湖之冬·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还是继续监考学生吧，这是我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柴立中

2006年1月6日于民中教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