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醒了,严格来说,应该是被猫叫醒的,每天早上,那只白色的猫总会叫醒她,而且很有规律。每次都是三声,第一声沉,第二声柔,第三声轻,似乎饱含着一种浓情蜜意。清晨,她听到三声猫叫,就会醒来,有一种被爱人唤醒的感觉。每每这时,她总会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那张红色的金字毕业证书发呆,心中酸痛。
那年她二十一岁,是大三的学生,他是校园门口的剪室大工,二十五岁。本来,在他们之间,应该没有故事,因为差距。
她总去那里做头发,一个月来一次,喜欢将长长的黑发烫卷,再拉直,但从来不染,是个奇怪的女孩儿。
他总会迎来这个奇怪的主顾,将她的头发烫卷,拉直,从不多说一句话,是个奇怪的男人。
她做头发的时候也从不说话,而且每次去,都选择黄昏,也许黄昏代表着一种失落的灰败情绪。
他每次见到她就站起来主动迎她坐下,给她做头发时,就在那里静静的摆开工具,细心地进行每一道工序。每次做完头发,他会帮她梳头,只梳三下,然后,把那把洁净的梳子交给她。
两人似乎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她走的时候,他就抱着一只白色的猫如一个女子一样,神情落寞地呆看着窗外的背影,紧闭双唇。
她在这里做了一年的头发,后来,毕业了,要离开校园去工作了。那时,她在学校里苦守了四年的一份情感只开了花,没结果,连叶子也成了苦的。四年含混暖昧的情感纠缠让她身心疲惫,她累了。毕业,使她对自己有了一个离开的理由。离开那天,她特意去那家剪室做头发,这一次,她没有烫发或是卷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全剪。
他没有任何惊讶,顺从地将那长发轻轻拈起,但剪的时候,他轻轻闭了一下眼,嘴角牵动了一下。
剪完了,她走了。出门的刹那,她清清爽爽地回头望了他一眼,竟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种令她忧郁的情愫。他怀里的猫也望着她,轻轻地叫了三声。第一声沉,第二声柔,第三声轻。她很吃惊,在她的记忆里,那只猫从来不叫,一次也没有。为什么这次叫了,还是三声。
她重重地迈开脚步走出了剪室,脚步咚咚,如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心房。
为什么,她不知道。
然后就是在这座城市里奔波,找工作,安定,被人的沙漠吸干自己如水的情感,没有希望,没有失落,只是静待自己头发再次长长,期待依旧如以前那般黑亮。
日子流年似水,就那样平静无波的过着,白天上班,黄昏下班,她挂着职业的微笑面对每一个路过她生命的人。可每当静夜无人时,她就会收起所有面具,泡一杯茶,放一池水,在水汽蒸腾中浸入热水里,看绿色的茶叶在杯中翻滚,在通体的舒畅中游离出这个世界,对于世事置身事外,与这里喧嚣的一切再无瓜葛。这时,对于虚妄的一切,她才不再感到那样飘渺与不可捉摸。
可每当这时,耳边依稀会传来猫的叫声,很温柔细腻,如一种呼唤,轻轻地,缓缓地,回荡在这个只属于她个人的空间。也许,这只是零星残存的某个记忆的碎片整合成的幻听罢了,她摇头笑,带着一种温馨的感觉,什么都不再想,沉沉睡去。
三年之后,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却不复从前的乌亮,她也习惯了冷漠与麻木,习惯了去留无意,来去自如。
偶尔有一天,乘车路过昔日的校园,无意间在那家剪室驻足,忽然间就有种心潮跌宕的感觉,这感觉澎湃着,不住地牵引她,使她不能自持地走进了那家剪室。
以前的师傅们都在,各自忙碌着,没有注意她的到来。他不在,她也没问什么,轻轻地在原来她所熟悉的那个位置坐下,在镜子里对着那个年轻的大工说,“烫卷,拉直”。
这是她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可却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整个剪室都静止了,世界仿佛定格在这句话说出之后的那个时间。年轻的大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觉得这一切是那样不可思议。
他甚至忘记了他该做些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却预感到有一些事情要发生了,而且与自己有关。她好久没有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了,平时,她都是心如止水。
剪室的老板匆匆走了出来,她认得。
老板右手拿着一个纸包,左手抱着一只白色的猫。那猫她也认得,是以前给她做头发的大工的,那个有着忧郁眼神的男人。只是,它已经很苍老了,失了生命的活力,眼眸中的光彩变得异样黯淡。
看到老板直奔她来,她不由地站了起来,是不自禁的忽然站立,她忘记了苦心修练的雷打不动的矜持。
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红色金字的毕业证书,是她母校的,而证书边上,是一束编得整整齐齐的麻花辫,隔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记得,那是她的头发。
她手足无措,连想问些什么都无从开口。实际上,她确实不知该问些什么。
老板也很动情,一边请她坐下,一边平静着自己的情绪,他是那样迫不及待想为这个姑娘讲述些什么。
事情的起因是简单而又平静的,那个大工在这个奇怪的要求把头发烫卷再拉直的姑娘来的第一次,就喜欢上了她。但他很清楚自己那个姑娘的差距,于是,他拼命的自修,付出了太多的辛苦与努力。在她念大四的时候,经过成人考试,他终于考上这座他本不该来的大学。
他当时已经辞去了剪室的工作,但,循着她的时间与足迹,他每一次都会义务来剪室帮老板打理客人,只为了帮她将头发烫卷、拉直,然后替她梳三下头发。梳三下,他自己曾对老板腼腆地解释说,那是代表“我爱你”,通人意的猫向她叫三声,代表主人对女孩儿说,“我爱你”,只是那猫,只叫过一次,在她离去时。剪室的人都知道,但不说,所以只有她不知道。
后来她毕业了,走了,找工作了。他将她最后一次剪下的头发编起了一束麻花辫,珍藏。大家劝他,适时表白吧,但他不愿,他期待着那只红字烫金的毕业证书,他说那就是他的爱情,他的理想,只有拿到这份证书,他才能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表白。
他终于拿到毕业证书了,那天,是周一,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他高兴得浑然忘我,只想找一个寂静的角落渲泻自己的快乐,却忽略了校园的某一处工地正在施工,从五楼飘落的一块砖头重重砸在了他的头上……
当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将浑身是血的他送去医院里,他已经走了。收拾衣物,除了那张红色金字的毕业证书,他的贴身口袋里还有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束麻花辫。大家都知道,那束麻花辫,是她的。
老板与剪室的师傅们一起约定,这些遗物将一直留在剪室里,等待,等待一个迟来的人,一份迟来的爱。如果真有一天,有一个姑娘走进这家剪室,要将自己的头发烫卷,拉直,他们就会知道是谁来了,他也会知道的。
这是这个剪室的约定,一群善良的人们默默地用自己的真情厚意善待着这个世界里难得的一份纯真。
她好久没哭过了,这次依然没哭,但,心却无言的碎成了三块,有漓淋的血溅出来。为什么是三块?她找不到原因。
老板讲完了,剪室恢复了原初的静态,针落可闻。
忽然间,那只白色的猫缓缓抬起了头,向着那个女孩在叫,一共三声,第一声沉,第二声柔,第三声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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