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堂里也闪烁着明灯，那么娘便是那最亮的一盏，因为那是我生命中两个娘合二为一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入天堂，那么还是娘牵着我的手，睡在温暖花开的地方。这是我曾在娘的墓碑留下的，虔诚的镌刻着我深深的敬仰和眷爱。每年清明，我和哥都会捧着一大束迎春花来到娘的坟前，像她们诉说着我们的成长和成长后的生活。然后再静听那爱流淌的声音，直到斜下的夕阳映红了碑文，才幸福而饱足的与娘告别，开始我又一年的生活·······

或许上帝让某个生命降临到世间，就开始策划她的命运，让她在起伏的生活中挣扎和感悟，为什么要这样，上帝和你都不知道，可能只是上帝的一个无心的杰作，却成为你一个不可翻转的悲凉。

七月初七，可能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长泪遥依，感动着天地，那天是个瓢泼大雨的天气，一贫如洗的我降生到当时一贫如洗的家庭，我不知道：这场雨会不会注定我的一生或者一生中的某个阶段都是雨季。屋漏又逢连雨天，娘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殷红的血泊中啼哭着的我，使爹一个大老爷们抱着头痛哭。爹说娘生下我之后脸色如同白纸，连嘴唇都没有了一点血色，可她还是努力的睁开眼睛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微笑着问爹：“孩子还好吧？”。爹攥着娘的手颤抖着：“孩子可好了，你看那小手小脚蹬的可有劲了，连哭声都那么脆生，看来将来要和你一样了，一副唱歌的好嗓子。”娘笑了。伸出苍白的手去抚摩我，掉下了眼泪：“苦命的孩子啊，娘连一点奶水都没有啊！”之后她望着爹：“老于啊（爹的名字叫于得水），我死了，你再找个好人家的女人，好好照顾你，好好拉扯孩子，别亏着这苦命的孩子。我在那头也会感激她的。”娘是挂着泪去的。我知道，这世上命苦的不是我，是我这个含辛茹苦的娘。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的姥爷被打成右派，娘便成了狗崽子，历史的错误造就了多少悲苦的像娘一样的女人。而爹家却是几代的贫农，这几辈子过去了还是脸朝黄土背朝天，靠天赐水，靠地接粮的庄稼汉。娘生来美丽不善言谈，为人善良，人又能干，姥爷当初被批斗成气管炎和肺气肿，什么活都干不了，每年的几乎每天都坐在炕上前后轻晃着哼哼唧唧很少和人说话，只是偶尔天气暖和了一点才蹲到墙根底下揣着两个袖闭着眼睛。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个时代啊，真是造孽，我怎么都不会弄懂，姥爷本是个老教书的，这教书育人怎么就和这社会扯上了关系，怎么还会有罪？就像爹说的你没生那年月你怎么知道那年月的那当子事啊！娘十二岁就下大地和男人一样去挣工分。爹就看中娘的这些非要娶娘，尽管阶级混线，爹还是坚定着他朴实而又倔强的想法。娘十九岁嫁给了二十三岁的爹，当时爹是家中的长子，身下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一个比一个小。奶奶的身体又不好，这一家大老小都是娘在伺候，娘由于过早的干着体力活而经常不断的咳嗽，只是由于当时年轻，又不当回事，娘是个外柔内刚的坚强的女人，她起早贪黑的忙活着这个家。当时的爹也是一天累的半死也挣不了两个钱。家里的一切都是娘撑着，八九口人的吃和穿，使得娘没有一天睡过四个小时的觉。每天要跑到井院挑水，那满满的一缸就得要娘那一米五四的个头挑着两大桶水在一个将进五百米的路上走上三四个来回，做好饭还要煳猪食，剁好了猪食赶紧吃一点所剩无几的汤和饭，还要贪黑纳鞋底。娘的针线活是数一数二的。爹常为此骄傲的咧着大嘴向我们夸赞，那脸上的喜悦让我没事的时候或者晚上偷偷的做个梦看看娘的美丽和勤劳。由于积劳成疾，娘的咳嗽一天比一天严重，直到最后严重的时候就开使咳血。爹告诉我说娘得的是痨病。当时家里穷的叮当响，还是爹背着娘给她抓了两副汤药才见好一点，可是娘在也不让爹给她买药了，娘说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一副药那么贵，别遭净那钱了，我还年轻，还能挺的住。快一点把这些孩子拉扯大，咱们也该要一个咱们的孩子了。爹还是心疼的点了头。奶奶是个多事的婆婆，或许是因为娘的家庭成份不好，无论娘如何的辛苦地支撑着这个家，奶奶还是每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直到后来都病的起不来炕了，还是习惯地指点着她的手。娘是个孝顺的女人，她只是默默的伺候那个刁蛮的婆婆，端屎端尿，无怨无悔。（我刚刚懂事的时候经常听同村的人讲究我那刁蛮的奶奶，夸赞娘的好。所以奶奶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我会经常的想象她是狼外婆的形象。）爹说他很后悔没继续给娘看病，可你娘太要强，眼里太急活，她总说能多干点是点，不到实在坚持不住了她才停下手中的活。我说爹你也不让娘留个照片。爹说你娘哪舍得那个钱。哎，现在想想，留个照片多好啊，咱爷俩看着你娘的照片说就更好了，你你娘长的可好看了，前后村都数一数二的。我说在你眼里哪都数一数二，只可惜我又看不到。爹也笑。娘和爹结婚快五年了才怀的我，是因为我那几个叔叔和姑姑都长大了些。大夫说娘的身体不应该要孩子的，可娘死撑着要给爹留个种，别到自己有一天死了，连个让人想起自己的东西都没有。我那可怜的娘啊。或许我们这一代根本不知道那样的年代的许多事情，爹告诉我时我也只是傻傻的瞪着眼睛不住的点头，看着爹说到伤心时掉泪我也流着满脸的泪水用小手给爹擦脸，还问爹那都是为啥呀。爹说：哎！你们哪知道那时候的事啊，可怜你娘啊，一切都过去了，你娘就去了。什么福都没享着。

娘死后，爹领着我出来单过，什么家当都没有，整间一个破房子连块窗户都没有，只用一些塑料布钉上，而我是靠乡里乡亲的接济才活下来，邻居家的那头老山羊还当了俺干娘呢。当我三岁多就懂事了，经常听村里的娘们说我可能命太硬，把娘坷死了，还有的女人领着孩子若是在道上遇见我，就偷偷告诉她的孩子快吐两口唾沫，去一下晦气。我突然吓得像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想我那可怜的娘竟然是我害死的，我哭着去问爹是不是我害死了娘。爹说傻孩子，是上辈子的苦和怨啊，与你没有关系，你只是你娘留下的一个可怜的苗啊！尽管爹这么说，我还是在我小小的心灵上深深系着一个苦涩的结，一个单纯而不成熟的痛。我成了村里一个最不爱说话的孩子。我有着大人体会不到的忧郁。我喜欢独处，喜欢和猪狗玩在一起，我觉得任何人好象都与我毫无瓜葛，尽管爹常告戒我要知恩涂报，有好些心地善良的人还是帮住了我。可我还是在心里的底处隐隐藏着一点点的恨，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六岁的那一年，一个媒婆突然找到了爹，给爹介绍一个女人，说女人也是和爹一样，是个命苦的人，她的男人上河打鱼之后就没再回来，女人也因为一次意外而跛了一只脚，还带了个男孩子，比我大两岁。女人也是个心眼很好的人，家里家外的都是把手，而且看爹既当爹又当娘的也不容易，正好两家凑合一起还算是个完整的家，互相有个照应。爹沉闷了两天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我也知道，爹要给我娶后娘了，我的脆弱的心开始泛滥，我偷偷跑到村田边哭了一场。于因为娘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实在太完美了，我怎么也容不下另外一个女人要代替她的位置。于是两个星期后，那个跛脚的小个女人就进了我们的家门。

女人进了我家，一点也不藏什么心眼，她所有的家当都搬过来，也很能干，我也偷偷看着她那双起满刀星刺和裂了好多口子的手竟然也很灵巧，我家的屋子从没这么干净过，我的衣服也经常被洗的干干净净，她能把衣服破了的地方用彩线缝成各种小花小草的，还把人家仍的大人的破鞋底剪成小的，之后用做活的线和钩针飞速的钩成一双漂亮的小鞋。羡慕的其他的孩子都夸可真漂亮。我从没有如此高傲的抬着头。女人也是很少爱支声的人，只是经常微笑着，深深的皱纹，我竟然发现她也很美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我总想起我的娘。她经常告诉那个男孩：小宇啊，要好好领你妹妹玩，别让别的孩子欺负你妹妹，知道吗？那个已经九岁上了一年级的哥哥俨然一副男子汉的样子，大大的眼睛，健康黑色的皮肤，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上一头的男孩子，一脸自信的表情：“娘，放心吧，谁要敢欺负我妹，我扁死他，让他尝尝我张小宇拳头的厉害。”之后便拉着我出去玩。哥哥没到我家多久，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在哪玩和玩什么都听他的，或许他的那双发怒时的大眼睛和那个坚硬的拳头让他竖立的威望吧。总之，没有人再敢欺负我，尽管我不太喜欢和他们玩，可是哥还是拉着我，我那时候个子矮，他有时就把我背到背上跑来跑去。我好多年了竟也如此咯咯的随着哥的跑步声笑着，这简直成了哥的鼓励，还回头问我：妹，好玩吧。我不住的点头。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安全感。我搂着他的脖子叫了哥。记得有一天我和一个伙伴去田里挖麻菜，还没挖满筐天气就突然下了大雨，那个伙伴比我小一岁，见到下了大雨而且还里家那么远就开始大哭起来。我也想哭，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还劝那个孩子先别哭，先找个地方避雨，等小点了再走。可雨怎么也不肯停下来，我也终于忍不住和她一起哭了起来，正在这时候，远处一个一跛一跛的四处张望的身影使我兴奋的像见到救星一样，是她，她来找了。看着她被大雨淋的全身湿的透透头上脸上不断的淌着水手里还拿着个雨衣的女人，我喊了一声娘飞奔着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娘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用雨衣把我裹起来背到背上，领着那个孩子一起回家，不住的告诉我：以后不要自己跑去挖菜，有娘呢，哪用的着你啊。可把娘急死了。你哥可村子都找遍了，说你跑去挖菜了。伏在她那瘦弱的湿透了背上，我竟然感觉到很温暖。她仿佛就是我曾死去的娘的化身，可能是娘死托送的好女人吧。

我七岁也上了一年级，娘为了让哥好照顾我，就又让已经十岁的哥等了我一年，和我在同一个班，还被人家叫他老蹲级生。我的心里有着内疚，我分明看见哥的眼里噙着泪水还笑着摸我的脑袋说没事，早一年晚一年的有啥呀。哥尽管是个性情中人，可他的成绩很好，每次都是班里前三名。我只有每天幸福的唤着哥牵着他的手回家，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我们的生活尽管仍有些清贫，可比起从前的日子好过多了，因为娘是个多么能干的女人，每天忙的脚打屁股袋，养猪养鹅，忙呼的很少歇息一下。供养两个孩子可真不容易。上初中的时候爹由个朋友给介绍到城里打工，是份力气活，爹没什么文化，只能凭着一股子力气和老实的人品，每个月都能寄回点钱来，而家里的一切都是娘抗着，每年地里的活下来了，娘也不让爹请假回来，都是自己起早贪黑的干出来，夏天铲地顶着日头还干，后背都起了好多晒泡，秋天收秋，娘像男人一样赶着牛车一车一车的把包米运回来，看着她那并不灵便的腿脚和日渐佝偻的身体，我和哥都心疼的掉泪，娘说，娘这身体好着呢，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担心啥呀，你们俩啊什么也别想，只管念好你们的书，可别像娘这辈子，整个一睁眼瞎。哎，等你们以后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了，娘也能和你们借光，扔下这锄头好好和孩子享享福了。看着娘都白了许多的头发和她憧憬着好日子的幸福的样子，我暗暗的给自己叫着把劲，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1996年，我和哥同时收到大学入取通知书，哥考上的是一所医学院，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爹和娘兴奋的恨不得让前村后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家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娘还把辛辛苦苦养的三百多斤的猪杀了，请了全村老少来吃猪肉，看着满村子的人都在竖着大拇指，羡慕的目光着实让娘满足的幸福着洋溢着她喜庆的脸。可我和哥都知道，同时肩负两个人的学费对于目前我们这个家来说还困难的许多。哥说还是让妹先上吧，妹身体不好，等咱家再缓一年我再考，我流下了眼泪。我说哥啊，从咱们组成了这个完整的家开始，你就什么都在迁就我，照顾我，什么都先为我着想，即使我不再上这个学了我也一样是幸福的。还是你先上吧，我是学艺术的，即使不上大学我也能做些别的，我不后悔。哥说：妹妹，哥那不是迁就你，哥是想让你知道，这个家，爹爱你，娘爱你，哥也爱你，你什么都不比别人缺。哥的这句话让我哭着抱住他。爹哭娘哭都哭。

之后娘说话了，娘即使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都上大学。你们是我的骄傲，都是娘的孩子，娘要是让你们的希望落空了，娘就死了也闭不上这眼睛啊。之后我和哥都如愿的上了大学，娘借遍了钱供我们俩上学，为了还债，娘还在干完农活的空挡，用少少的钱上了些小货，卖了点钱再上多点货，她重不肯花那两块钱的客车钱去上货，本来腿脚就不灵便，还硬是学会了骑自行车，骑车十多里地上些货。从不肯吃下一个鸡蛋为自己补身子。每次寄钱都会多给我寄一些。后来哥在下半年就开始找家教挣点钱，，我在上了大二的时候也找了份家教，我们寒暑假都不能回家，虽然很想念辛苦的娘，可我们也舍不得那车费的钱，这些费用就够娘挣好一阵子。也只能写信给娘让她别太辛苦了，我们都能自己挣些钱了。这是不得以的决定，家境好的学生怎么会理解我们的苦衷呢。可娘还是挂念我们，每次拖人写信也总说自己身体很好，告诉我和哥别惦记，等熬两年你们都毕业了，自己能有工作了娘就放心了。我也期盼着自己什么时候毕业了，可以赚钱养爹妈了，就抑制不住的兴奋。可是上天总会把不幸加到我们这些穷人的脑袋上。在我还有不到三个月就快要毕业的时候，娘患了肝腹水。！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知道，娘不会是突然才得的这个病，是日积月累的成疾的，她终于累倒了，我这个可敬可爱可怜的娘。听人说娘的肚子都鼓起了那么大了还下地干活呢。知道她的病时太晚了，她该早知道自己有病的，可她却是默默的撑着，为了我们两个孩子。爹也只好从外地回来照顾娘。我哭的一塌糊涂，看来这世上最伟大最高尚的字眼永远都只能属于每一个母亲。这种无私的不求任何一点回报只求儿女平安的爱，我们做儿女的就算是加上来世也报答不完啊！！

我和哥都请了假回来，看到我那瘦成皮包骨头的娘躺在炕上，还惦记着活没干完，惦记着妮子（我的小名）快毕业了该买两件像样的衣服参加工作。小宇是本科，还有一年毕业呢，我咋就倒下了呢？我和哥抱着娘哭。我有着揪心的疼痛，我说娘啊，你一定要好起来啊，妮子就要参加工作了就要挣钱了，娘还要过好日子呢。妮子还要孝敬您一辈子呢。娘抚摩着我和哥的头：“都哭啥啊，看着你们长大成人了，娘这心啊也就踏实了。”我发疯似的去给人磕头借钱要治好娘的病。可大夫说太晚了，已经没什么希望了。我绝望的心如刀割。娘好象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似的：“我这病啊，就别遭净那钱了，再说了，人早晚都有一死，孩子也拉扯这么大了，我也就知足了。哎！想想啊娘还真不想死这么早，娘还想抱孙子抱外孙呢。这人的寿和命啊都是天注定的，缯也缯不过，就认了吧。等娘死了你们想起来就到娘的坟头上给娘烧把纸，让娘看着你们还挺好的，娘在那头也安心了。”娘就这样去了。我们把两个娘合葬在一起。在碑上刻上了上面的字。没两个星期，娘的坟头上就开满了迎春花，每一朵都那么鲜艳，我知道，那是娘最喜欢的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