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家是雷州半岛的其中一个海岛,海岛是一个小镇子。在这个镇子上,分布着参差不齐的稻草房和泥巴墙,日洒雨淋,屋顶斑斓的稻草灰,常常被四脚蛇弄得飞溅。池塘古泥,堆砌在泥巴墙脚,被厚厚的飞沙掩蔽,杂草顶开飞沙探出芽儿使这里呈现一线生机。几只零散的小木艇趴在黑乎乎的海滩上,这是唯一进出其他镇子的交通工具。可能是海岛的原因,我们这里比附近的镇子都要贫穷和落后。依稀记得,小镇除了新出生的婴儿,很少有新的脸孔。父亲常担着阉鸡补锅的工具,徒步于沙泥路里,似行走于沙漠上,高喊着阉鸡呀补锅啰。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穿梭渔村间,累了就在路边的大树下歇息,渴了就找一家人的水缸,勺起水就喝,总会迎来这家主人憨厚的笑。父亲,是我们的依靠,是我们家唯一的支柱,父亲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但一九九三年正月初二那天,送葬爷爷的锣鼓声把父亲打萎了,似冬天里的茄子。父亲哭了,两腮间的皱褶撕着他下垂的嘴,父亲的脸在不停地抽筋。那年,我刚初中毕业,父亲卖掉家里的那头小牛,让我到电器维修培训中心学习。他说在渔村,有一门过硬的技术是好的。后来,赶在我们小镇子架设电缆准备通电前,我得到一份临时电工的工作。在寒冷的冬天里,我爬电线杆,拉电缆,早出晚归,为小镇在春节前通上照明电忙碌着。母亲常为我而心痛。在熄灭的煤油灯成为历史的时候,爷爷也像一盏烧尽油的灯,熄灭了,在一九九二年除夕晚十时二十分。
我们小镇子的家家户户都设有一栏神台,悬在厅堂的半腰,来奉放祖宗的牌位。木制的神牌被红色油料涂得像关老爷,红红的披头纱在昭示着祖宗的灵验和至高无上的受尊。由家里年长的老人侍候着。是祖辈的传袭。小镇子里的人,不管遇到芝麻冬瓜的事,都烧上一柱香,祈祷祖宗的保佑。年复一年,祖祖辈辈,延息不断。爷爷走的那天晚上,父亲的头耷拉着。他也给祖宗烧上一柱香,再虔诚地沉默一阵,开始啼哭。料理爷爷后事成了我们家的头等大事。父亲在一个月前就扭伤了腰,我们儿女六个就再也穿不上过年的新衣服了。为此,父亲内疚了好一阵子。善良的母亲建议把家里的六百五十块红砖卖掉。这是父亲用二姐的出嫁彩礼从附近的镇子里买回来,准备在有生之年建一间象样的瓦房。年初二的那天,我跑到承包架设电缆工程人那里索要工钱,被他母亲臭骂一通后,我在看门的狼狗狂吠和追逐下,麻木地回到阴森的家。愁坏的母亲披头散发,似一个神经错乱的人。盖着白布躺在垫着稻草的厅堂的爷爷,头顶的煤油灯火焰摇摇欲坠,他正静静地安睡着。我的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守着他的父亲,凝重的眼神里透出百倍的无奈,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一言不发,但谁来读懂他的脸?父辈的阴郁,仿佛使我一夜之间成长并慢慢变老。在我辅导老师的帮助下,爷爷得以出殡,在年初二的那一天。从此,我的父亲送走他的父亲后,沉默寡言,记忆中也是从这一天起,父亲对我的严历变得十分和善。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一生经历可以写成一本书。父亲生在40年代中期,在他的母亲四处奔波和借挪下,父亲总算上学了。父亲告诉我,那次他的母亲借钱回来后,他的父亲就象发疯似的追赶打骂他的母亲,理由是借钱读书,那来钱还给人家。于是,父亲就从小学三年级第一个学期结业了。我想这或许是父亲一生的第一次受伤,要不,我们六个儿女中,没一个因为学费的原因而辍学。奶奶常说,父亲在这镇子里是出了名的巧手,不管谁家猪栏坏了,桌子腿断了,抑或是木桶漏水了,准得叫上父亲。但我的爷爷却是连泥巴墙也不会糊的人,小镇上的人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说话结巴的爷爷。
家乡的天很蓝,月很美。我常常在夏夜的海麻树下,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听她讲父亲的故事。母亲说,父亲是靠捕吃青蛙长大的,是光着腚长大的。因为家里穷的缘故,父亲小时候连一条裤子都没有。倒是他的舅舅给了一件旧短裤,以遮丑之用。我无法考证母亲的话的真伪。但奶奶的回忆,使我为我的父亲心酸。奶奶说那年的冬天,父亲夜尿,睡在泥巴墙角。全身湿透在抖索。奶奶正在生火煮烂菜杆。趁着没人的空儿,父亲爬起来,蹲在三角灶边,烘烤着尿味呛人的短裤。前几年,为了劝说父亲来广州与我们一起生活,我回到家乡,奶奶又跟我唠叨起这事。她说,当时你父亲光着腚,瘪着肚皮在抖搂让她难过。
父亲终究以恰当的理由拒绝了我的劝说。那天,父亲盯着神台,跟我讲了现在我们的镇子。他说,镇子里现在可热闹了,家家户户都在搞养殖对虾,日子也红火了,原来处不上对象的男人,只要放出风声说家里有对虾场,准能对上一位好姑娘。现在我们村子里,要算阿列的养殖最成功了。一年前处上对象了,女的还是大学生呢,要不,前段时间还生了个小胖子。父亲在找着堂而皇之的理由,也在拒绝着我一生的心愿。他对着神台讲阿列生了个小胖子的时候,表情是复杂的。我想,我是意会我父亲的。我也很感谢父亲没在我女儿面前表现出来。
二
父亲与母亲养育了我们六个儿女,用我三叔公的话说,母亲从二十一岁嫁给父亲后,一直到四十三岁,肚子从来没瘪过。父亲十八岁的时候,被特招进了县水利局下属的钻井队当技术员。六十年代的小镇子,风飞沙走,一年种一造水稻和一趟蕃薯,遇上个干旱的年份,就得挨饿。为此,父亲他们就一个村一个村地驻扎下来,一口水井一口水井地开挖,为小镇子的人忙碌,这是奶奶一生引以自豪的事。大姐、二姐和三姐的相继出生,给父亲这个平静的家增添了几许的欢乐,也给这个家带来了热闹和麻烦。计划生育办的人敲锣打鼓找母亲了。他们说父亲是“同志”吃皇粮的。应该带头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就不由分带走母亲。父亲急了,他的脾性我们是知道的,后来的事态发展很糟糕也是在意料之中。那个时候,计划生育刚开始,为带动群众,国家干部要以身作则。我想,父亲虽离开小镇,但他的根在小渔村,且根深蒂固。再后来,父亲在计划生育这一事件里的做法成为一纸报告,直接到了水利局局长的手里。父亲说他是拖着灌满铅的腿走出他顶头上司的办公室。那时,他的上司的脸是红的,父亲的脸却是紫的。好在父亲妥善处理了一桩技术性的事故,为国家挽回很大的经济损失,上司就说要将功补过,来个通报批评,平息此事。至今我仍很费解,在那个年代,父亲的上司为什么要为父亲做“将功补过”的事!并且父亲最后得以荣任副局长?父亲在近几年才爆了内幕——他的上司抱着井队里煮饭的妇人在黑夜里狂吻,让他碰上了。
在我孩提的时候,父亲逢人就说我是他的希望。那时的父亲是又失落又自豪的。听我母亲说,父亲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从县水利局副局长的宝座上涮了下来,再回到钻井队当一名临时工。原因就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那天,父亲就抄起枕头边的《族谱》,离开了平生奋斗过的第一个驿站。再后来,我们家又添了两个妹妹,过着清贫的生活。混为渔村人的父亲,常常要为生活而四处奔波。父亲常说,他让邻居告密成为“走资派”,是难以接受的,他的《毛泽东语录》背得比谁都熟,他只是为了生计。现在,据父亲所说,可能当时是受了不少的委屈。那时,父亲为了养家,白天给生产队里干农活,挣几个工分,晚上就悄悄地抡起铁锤,给外镇子的渔船打炼造船大钉。但父亲夜里拉风箱、明火炉、敲铁钉的声音常常吵醒酣睡中的村民。当时,人们除挣工分换饭吃外,稍为有一些杂念,都要小心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更何况这些声音!唉!想想父亲也真够大胆。每到四月初八这一天,也就是保佑我们村子的神灵生日这一天。村子里便要演雷州剧,祈求来年的安康。一个若大的近千平方米的戏场,聚集几千人,通常一演就是五六晚,其中的费用然是一个村子的人合凑。每到这个时候,我们是最开心的了,学校也放假,又可以看戏。但我们毕竟少年不知愁滋味。记忆中的父亲,那段时间常常是在我们入睡后回家,汗臭味和着浓浓的煤油味,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元五角地舒展着一天的所得,把其压在小小的木箱后就上锁了。也就是这时,父亲的喜乐也受一天所获的影响。常常是数着积攒下来的钱忘了白天的累,接着又带着疲惫呼噜睡去。年复一年,父亲年年为四月初八而疲于奔命。我想,我们村子里的神灵是不会责怪我的父亲的。那时,父亲干活累了的时候,也常会叫上我们几个儿女捶捶背,捏捏腿。但十有八九,他的儿女们都互相“谦让”。久而久之,父亲也就不再叫我们了。回想起来,我们真的年少不懂事。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常常是背着我们长叹气。那是我们吃完八碗番莳粥还添嘴的时候,是我们六人都在上学的时候,也是我们常嚷着要小鱼下饭的时候。父亲就弯着腰,到外镇子的渔港,挑回两大木桶的腌咸鱼的盐水。架起大锅,抱上几捆柴,花一天的时间,把两桶盐水煮成一瓶鱼汁用以解谗。那种鱼臭味和呛人的咸味至今令人难以忘却。那时,父亲的脸是扭曲的。
尽管日子过得皱巴巴,但我们一家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有时,父亲如遇上什么让他气恼的事,也会向我们中间的当事者开打。父亲素来认为,教育他的孩子们,他没有这个耐心和时间,唯一棍棒是速效的好办法。这不,在我读初一的时候,在邻村的秀芳婶气势汹汹冲进我家院子,指着父亲的脸直骂我李氏祖宗,并连哭带求父亲让我不要拔她田里花生的时候,父亲像头狂怒的狮,大吼着把我抽打了一遭。也就在秀芳婶大哭大闹,像疯婆般地把我家神台的神牌扫下地的时候,父亲感到奇辱,扒掉我的衣服,光裸裸地绑在床脚下,用浮鱼尾抽卷我全身,那种感觉是卷皮的痛。父亲这一举动倒是吓跑了秀芳婶。记得那时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苦苦哀求说她走了就别打孩子了。母爱的柔情和钻心的疼痛让我终生难忘。也许,这是鲁蛮的父亲给我一生的伤害。那时,我就根本没拔过秀芳婶的花生,是她的死对头邻居阿忠的儿子,在放学回来的路上给拔的。我见花生很嫩,便放下书包,一棵一棵地重新种上。谁知道“人赃并获”。
三
父亲真的对我寄予厚望。
爷爷的去世给了父亲与我很大的触动,特别是死后借钱料理后事这事使人一生难忘。那年夏天,我随堂兄到广州打工去了。记得那天父亲起得特别早,当时村子里正闹鸡瘟,我家养的鸡也不例外,父亲便杀掉家里的那只猫。杀猫的情景是让人心酸的。父亲蹲在地上,添火加柴地煮水。熊熊火光照射在父亲舒展的脸上,也照得睡在木柴堆里的猫。父亲伸过手,猫从其手下溜走,好在父亲手快,抓住了猫的尾巴。也就是在这时,猫嚎呼着回头给父亲一口,父亲另一只手紧紧压住猫的头,血在他的手指间流淌。我不知道那只猫的味道怎么样,真的,见到父亲包扎的手时,是父亲的爱使我失去味觉,至少那天是这样。也是那天,父亲送递给我沉甸甸的行李袋时湿润的双眼和长长的背影,令我挥之不去。我想,父亲的背影不亚于朱自清的父亲。这或许也是萌发我要写一写父亲与我的事情!
不久,我在广州一个电器厂里当装配工人,轰鸣的机器声和忙碌,使我无法牵挂我的父亲,也就在这时,工余时间里对父亲的思念,化做一封封长信,装载着我人生的第一次远离父亲的淡忘,感怀于青年时期的忧伤,父亲也就成了我梦寐里的奢望。那个时候,妹妹们还在读书,而父亲的腰也被沉重的担子压弯了。我知道,父亲在期盼着我的来信,在期盼着我的汇款单。在人生的轨迹里,这段求生存的经历是我尝试到人生辛酸引子。我与父亲,共同挑起生活的担子,支撑着这个家。后来,我考取了一间中专学校。 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家人时,父亲似掉进米缸的老鼠――喜忧掺半。我的舅父和表哥们是极力反对我再读书的,原因是家里太清苦了,打工可以帮补家里。但那时,父亲是开通的,他高利息地向私人借了钱,硬着把我送进学校。之后的生活费用,父亲也就一直没有间断过,纵使不是很多。父亲与我又一次搀扶着走在风雨飘摇的求学路上。到学校报到的前夜,父亲刚毅得超乎我的想象。我还是父亲的希望,我真的不想再次让父亲失望。真的。但那时,父亲与我什么也不说,彼此心灵相通。
在求学的路上,父亲与我共同演奏着一首生活的悲壮曲。横亘我们中间的是我的母亲。那次,我特别思念我的父亲,想念父亲的来信,想念久违的褶皱的笔画。记忆中好象父亲近二个月没有给我寄生活费了。五月的校园开始有些闷热,那天中午,我们村在广州打工的阿坚找到我,并掏出160元给我,说是父亲让他捎带来的。我心里很恼火,父亲为什么不邮寄呢?阿坚离我这起码要两个小时,这点我相信父亲是知道的。阿坚告诉我,………(未完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钟雨洛]于2006-4-22 11:26:3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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