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国平《守望的距离》第二辑,见他改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为“未知死焉知生”,颇觉做作。越读下去,便越发现他和其他西方哲学家一样,都是太在意“人怎么会有死”这件事。
有生必有死,这是人生的规律,也是一切生命的规律,更是宇宙运动的规律,这个本来不争的事实,到那些“哲学家”手里,被他们的逻辑魔手倒腾成了不可思议的,荒诞不经的怪物了。
有生必有死,这正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假使只有一面,在事实上可以存在(另一面未刻字或画图),在理论上必不能存在,因为再薄的面都有它的反面。没有矛盾不能成世界,就如同没有原子核和核外电子间的引力,原子这种物质就不存在一样。哲学的本义是“爱智慧”。智慧是思维的产物,思维又是大脑的产物;思维之于大脑,犹之光之于灯,是体与用的关系。没有灯,哪来的光?没有光,灯也毫无照明的作用了。立足于死亡来谈人生,有似离开灯来谈光如何明亮,当然只能坠入虚无和寂灭。
人生即是指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历程。在这个历程中,精神生活固然如周国平说的那样重要,但物质生活也少不了;个人生命的价值意义固然重要,社会他人的价值意义也得尊重。一个人可以自认为精神上是王(物质上也可以富比王候),自身存在多么重要,但“名声荷朋友”(韩愈诗),没有他人,个人的价值,意义,终究不显。因此,只讲个体生命意义的人生哲学思想,会在个体消亡(死)这一规律面前无所适从,坠入虚无主义。
所以,聪明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他知道哲学思考必须立足于现实人生,也仅服务于现实人生。人有感情与理智。情感(欲)易于放纵不拘,故节之以“礼”;理智有精神探索的需求,但探索的对象,只能是活人的生活,与死鬼无涉,故“敬鬼神而远之”。周国平等“哲学家”明知人死后绝无觉知,偏要把活人的价值、意义迁延到死鬼身上,结果可想而知了。明哲的孔子知道会思想的人从未死过,死了的人绝不能思想这一常识,只让会思想的活人去想生前的事,不让他冒充鬼魂幽游地府,所以教导弟子说:你连生活中的事都还未弄清,怎能知道死后的事呢?他自己就不说“怪,力,乱,神”之类的话,也罕言“利与命与仁”。怪、神之事,人的思维有限,说而不明,说也白说,干脆不说它;力、乱之事,会危及他人,祸及自身,对下代的教育中,干脆也不要去碰它。至于“利”,孔子知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要培养的是君子不是小人,也很少提它;“仁”是理想化的东西,对君主和众人各有其不同的含义,谈到这方面,孔子就只好因材施教,见子打子,对不同人说不同的“仁”了;“命”是“天命”,有先天,后天之分,有主观,客观之别。“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故“天”不但不可以问,也不能妄言(用今天的话,就是规律只能去发现,遵循,不能改变,创造)。“命”是个人的际遇,充满了偶然性,也说不清楚。诚如周国平所言,在“我”生之前,世界与我无关;在“我”死之后,世界也与我无关。人生之“命”,就是活着这段时间的际遇、人事、感觉,但我知道明天还能活,却不能预计明天会发生长些什么事,甚至“上床与鞋履相别”,我又能对“命”说些什么呢?
人生是人这种动物的一生。人不过是有意识的动物,不要因为觉得有意识,比猪,狗聪明就无所顾忌,好高骛远。那种自居哲学家而鄙视芸芸众生的人,难免时常失足掉到井里去。生命的力不是靠欺压众生而显现的,人生的意义也不会因死亡而结束。宇宙万物生生不息,灭灭不已,总在运动变化之中。永恒的只有运动,连静止都是相对的,更何况朝生暮死的人呢?
然而“人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同样也问得愚蠢,因为如果问你“为什么而生”,你也是无法回答的。既然人生只是“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为什么活”这个问题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应该怎样活”。但是,“怎样活”又因个体,时代等等而各别,也就无从找到一个惟一正确的答案了。古今中外的思想家,先从“为什么活”入手,最终都只能回到“怎么活”这个问题上。老庄耶佛偏重于前者,孔孟偏重于后者。偏重前者,对死亡之事,永恒之思难以释怀,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标准横亘着,用这种理想模式衡量生死,难免因不能永恒而苦痛;偏重于后者,则随遇而安,笑对人生,用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的话说,就是“吃饭便吃饭,睡觉便睡觉”。活人老想着死后的问题,犹如吃饭时老想着睡觉一样,是食不甘味的,更有何意义可言?故东方哲学所重视的是今生今世,没有天堂净土的追逐,她教育人要有“觉解”,要能于平凡中见出道来。“于平凡中见道”就是东方哲学的精义,人生的意义建立在事件的过程之中,死人不做事,当然也就无所谓意义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器一体,一就是多,烦恼就是菩提,色即是空,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这些常识,是古今中外真正思想家们所具有的,学究式的哲学家因爱智慧而只认得智慧,不免坠入了魔道。
顺便说一下,“平凡即道”,视“道”为规律,为意义,就可以解决“人为什么活”的问题了;“于平凡中见道”则是解决“怎么活”的良方,人若有于平凡中见道的能力,人生难题便可迎刃而解,从而得到解脱,就不会抱着生死问题自寻烦恼了。
总而言之,关注“人为什么而活”的问题,使我们去反思人生的意义、价值;关注“人应该怎样活”的问题,使我们能直面现实,笑对人生。没有前者的关注,我们的人生充满黑暗、愚妄;没有后者的关注,我们的人生充满虚无、寂灭。从前一个关注入手,立足于后一个关注,我们的人生就有意义而色彩斑斓。这也是“上帝死了”之后人类唯一的自我拯救方式。至于“怎样活”的标准,制定权在你的手中握着,各随其所好,世界也因此而精彩。
把握现在,快乐今生,让死亡见鬼去吧!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4-21 16:11:4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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