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娟是14岁那年迁家到秀的隔壁做秀的邻居的。娟随那只陈旧的有着金锁的樟木箱走进红玫瑰花正绚烂地盛开的院子。一双黑黑的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冉冉地闪着亮波,秀只在涂了彩的画报上看过,忧郁、羞怯、懦弱而孤傲,是一双娇嫩的小鹿子的眼,被猎手穷追不舍,显得如此凄婉而美丽。一只纤细的小手正牢牢地握在奶奶枯瘦的手掌心里。左腕搭了一只镶了珍珠边儿的小提包。娟的奶奶也是个雅致的老太太,高昂着头,头发梳得紧紧的,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地向后脑勺盘成个圆圆的髻。
娟和秀只隔了一堵薄薄的石灰墙,那墙没封顶,娟的奶奶叫娟该刷牙了,该解开辫子上的发夹了,该洗脸洗脚了。那语调是轻轻的,像有人柔和了声音哼小曲。不一会儿就有了踢踢跌跌的拖鞋声,一会儿便没了踢踢跌跌的拖鞋声,那就是娟睡觉了,衣裤必定也是折叠好放在枕头边。这些秀都能从薄墙的这边听到。
二
娟会跳新疆舞,会扭动脖子向后闪细软的腰,满眼含笑满脸是笑,连嘴唇也微微张开,含笑地露出小米粒似的白牙。两腮便有了深深的两个圆圆的酒窝。秀常常纹丝不动,顽石般呆立一旁,说老实话,秀只能在银幕上看到这称得上舞蹈的表演。那是经导演编排的艺术夸张的美感,至善至美无懈可击,可是这样的舞者怎么到了眼前了。秀觉得面前的娟不是舞者,而是个天使,是插了翅膀从圣洁的云端飞翔到人间的精灵。秀的日子便因此有了色彩,而用不着平淡枯燥地数星星看月亮了。
秀是很愿意站在娟的门口,拿朵才摘的玫瑰,或是五彩的头绳,引诱娟跨出她的门槛。娟天生的优雅,并不一定是完美无缺的,秀喜欢看她平淡的穿着打扮中蕴藏的魅力。秀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魅力。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然而又牢牢地吸引着秀来到娟的身旁。
三
娟发现秀站在阳光里,拿朵玫瑰花支在鼻子下嗅,似乎是等候多时的样子,便拨腿跑出来,娟的奶奶在后面一个劲儿叮咛小心点小心点,娟已经已经高兴地看着秀微笑了。娟的双手插在衣袋里,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说给秀看。即便是没有什么东西可玩耍,秀也会兴高采烈地跟在娟后面。娟的话是很中听的。娟斯文雅致一如她好听的名字。秀方觉得自己的粗俗。粗眉细眼,扁鼻阔唇。双手拢在两腮喊人,半里开外的人人都听得见。秀以此为自豪了好久。可是,现在不了。
眨眼功夫,娟从口袋里摸出一双尼龙丝袜。把手伸进去,再张开,对着太阳,竟觉出那丝袜薄如蝉翼。只怕阳光会割破那根细丝。娟又拿出一顶宝蓝色的法蓝绒的贝雷帽。秀拿帽子往娟的秀发上戴,喜滋滋地退后半步,歪着头细细地端详。秀不禁浑身颤栗,心中顿冒出一股凉气。秀惊讶而恐惧地说:“你好像电影里的女特务。”
娟也同样惊讶而恐惧起来。娟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爷爷逃到台湾去了,人们都这么说。”
秀更加害怕了,两眼露出胆怯的神情,躲闪着不敢看娟,声音变得又细又小,且颤颤地说:“我该走了。”
刚转开身,秀拨腿就跑,一路上撩倒了一条板凳,还碰翻了晒着的葵花籽——秀哪里顾得上这些,她只当是一件奇怪、狂野、邪恶之类的东西追着她飞也似地逃回家中。很响地慌慌张张地关了门,稀里哗啦地别好门栓,然后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过堂屋。秀的心中从来没有过如此巨大的秘密,她简直给弄懵了,无法承受这种意想不到的恐惧。她只知道快些离开娟,回到家中就好办了。
四
秀的妈妈正在家中削红苕皮,粗大的手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用力,疑惑不解地看着张皇失措的秀。秀说:“有麻烦事了。”便弯下腰给妈妈一阵耳语。妈妈顿时煞白了脸。秀的妈妈妈妈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那户人家奇怪得很,惹不得。”
那夜,秀捂在被窝里,第一次想心事了。那么雅致的一户人家。从来不曾见到他们高声粗气的说话,从来没有打骂孩子的哭闹声。娟见了秀的妈妈先过去,然后才微侧着身子走过的那种对长辈的尊敬;娟走进玫瑰花园,总踮起脚尖,轻轻的,双手去扶那欲落未落的红玫瑰花瓣儿的小心翼翼的神态,怎么会是可怕邪恶的台湾特务的孙女呢?秀把这事不假思索地告诉了妈妈,为此她很难过。妈妈轻蔑刻毒的的语言,把娟一切善良美丽,嘲笑得一塌糊涂。秀暗地里为娟惋惜,翻来覆去地想:娟不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也许会更加轻松活泼。这下完了,自己也失去了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五
秀再也没有去过娟的家,有一百条理由觉得娟的好,秀只是忍了。隔了那道薄薄的石灰石灰墙,那薄薄的石灰墙仍旧没封顶,听得见娟的奶奶叫娟该刷牙了,该解开发辫子上的发夹了,该项洗脸洗脚了,那语调仍是轻轻的,像有人柔和了声音哼的小曲。不一会儿就有了踢踢跌跌的拖鞋声,一会儿便没了那踢踢跌跌的拖鞋声,那是娟已睡觉了。有好几次秀到院子里摘玫瑰总是仓促地低着头,急匆匆的,有要紧事要忙的样子。其实,红玫瑰正绚烂,秀和娟会摘四五朵握在一起,插在白玻璃瓶里,盛半瓶清水,撒几粒盐,轻轻往床头一放,幽香四溢。娟满脸洋溢着笑,陶醉着,微闭着眼,深深地呼吸一口。秀是爱用白糖泡花瓣的。一瓣一瓣地掰下来,用白花花的蔗糖掺和在一起,用瓶子装好,加盖密封。隔些日子,拿出来调玫瑰糖开水喝,既安神又养心。娟不喜欢这样,娟说可爱的花朵,让它失去自由僵在糖里,会不舒服,折褶了花瓣不说,还要放进嘴里千咀百嚼。娟不常露笑,秀冷不丁伸出手去,搔娟的胳肢窝。娟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处可逃,一屁股跌到花丛里,弄掉许多花瓣下来,娟轻轻地叹口气,猫着腰,拾一些瓣儿在手心,垒成一座小山,用土做棺花冢。然后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浸出几滴泪来。秀的心微微颤动,仿佛娟的生命是来自大自然,同大自然息息相关的。
娟见了秀,照旧惊喜地张了嘴要招呼,可一看秀那副模样,便不知所措地嗫嚅着。娟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失魂落魄的。秀心里别扭,自顾难过。
六
“为什么你叫躲我,我让你害怕了吗?”秀低头不回答。
娟很想歇斯底里地冲到秀的面前,狠狠地问上一句。娟很久没有歇斯底里了。娟已经习惯了人们异样的、疏远的目光,她血管里奔涌的是祖辈的血液,便注定了许多的事由不了她。她在镜子里见到的那挺直的鼻梁,黑而明亮的大眼睛,就因为奶奶说过,像威武英俊的她的爷爷,而让娟几乎想蒙上面具,或是宁可像秀,扁塌的鼻细小的眼睛。娟与生俱来的身世和面貌,使她过早地尝到了孤独、寂寞。
荒漠的沼泽地里,狂风四起,只有芦苇叶不断反复地低唱。一只孤零零的野鹤,哀鸣着划过昏暗的天空。娟常常想象自己便是那天空中无家可归的野鹤。
娟原打算永远地掩饰好自己的内心,把孤独冷落,包括由此产生的恐惧失望、对生活应该享有的乐趣包裹起来,贴张封条,邮到荒芜人迹的小岛上,永远不再提。一方面却在想象,有自己清脆的、小鸟般的声音混杂在一群游戏的小孩子们的喊叫声中,没有人躲避、厌恶、疏远的神情。娟在心里无数次地、狂热地幻想着创造越来越远离现实的精神世界,但是,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内心,却不经意地,在狂野而任性、没尝过世间冷漠、艰涩的秀面前,轻轻撩开了。秀活泼健康的性灵,触到了娟隐秘的疤痕,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安慰和理解。娟只要求秀能把她当作普通的女孩,需要阳光、空气和自由呼吸。娟小小的需求并非高不可攀。这时,娟的悲哀从心中涌起,难以言表,无以自控般地将头深深陷在手掌心里,伤心地啜泣。
“奶奶说搬了新家,就会有朋友。这话说过好几回了,没有哪一回是准的。”
秀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么一个痛苦的人,已经挨近到她的身后。抖动的双肩,已可知其伤心的程度。正要让自己给她一些微笑和温暖。
秀猛转过身来,娟已满眼是泪水。
秀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竟是那般的重要,秀几乎是手足无措,秀一生的眼泪加起来,也不及娟今天的泪多。秀压根儿没真正痛苦过,秀把娟的长发向后拢,轻轻地、无声地、反复地抚摸着娟瘦削的肩,没说上一句宽慰娟的话。
七
已经是来年的那个美好的季节。院子里,那丛玫瑰花枝已伸到篱笆外了。暗绿色的叶片下面还藏着许多的、含苞欲放的骨朵。秀蹲在门槛边,看那伸展到篱笆外的花枝,夕阳斜斜地把秀的影子投到秀蹲着的空地上,心里空空的。秀那只隔了一道薄薄的石灰墙,薄薄的没封顶的墙的那面,也空空的了。
再也听不到娟的奶奶叫娟娟该刷牙了,该解开发辫子上的发夹了,该项洗脸洗脚了。再也没有那轻轻的、像有人柔和了声音哼的小曲的语调。再也没有踢踢跌跌的拖鞋声。只不知,娟现在搬家去的院子里,可否还有绚烂的、永远蓬勃着的红玫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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