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说,老赵不算是酒鬼。
酒鬼是什么呢?起码来说要能喝酒、会喝酒而且爱喝酒,喝酒的时候那叫享受,酒醉之后那叫快乐,淋漓尽致,不喝难受得要死,喝起来舒服得要命,这才是酒鬼。
可老赵四十岁之前没沾过半滴酒,觉得那玩意对他来说比蒙汗[r**]还蒙汗[r**],喝下去就冲到脑门子顶上,然后就晕、吐直至不行要叫救护车,可真是说到做到,谁喝谁知道。他不能也不会喝酒,当然就谈不上爱喝酒了,所以他不具备做酒鬼的硬件条件,当然也就成不了酒鬼。补充一句,当然,什么话都不是绝对的。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了他这个生理缺陷,所以遇着场合也就不逼他喝酒了。喝酒这个事儿说白了大多时候就是图个热闹,图个痛快,酒喝多了,胆气也壮,大冬天里边吃火锅边光着膀子咒这个骂那个那都是常事,不过酒醒之后冷不冷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酒桌之上大家酒酣耳热,他倒也落个清闲自在,自由得要命,索性也就冷眼观螃蟹,看看煮熟了之后是不是都是红色的。酒桌上大多数螃蟹是要红的,而且也是必须红的,可红了之后是个什么滋味,大概只有螃蟹自己知道。酒这东西倒也奇妙,有时候能让螃蟹自己把自己煮喽,不过,或者熟大劲了,或者半生不熟,熟得有滋有味而且恰到好处的时候,少。
都说,人要变坏,四十开外。还别说,挺准,他倒是真变“坏”了。别人都是年轻时往死里喝酒,好像酒桌上谁喝少了谁就是二百五就不仗义就是小妈生的没胆子,等四十多岁了喝出毛病来了也深切体会到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的重要性了,怕死了,不敢混喝了,然后就整天揣着小药片子,逢着酒场就把药片子拿出来,啊呀,真不好意思,我要是没得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酒精肝、胰腺炎等等一系列病,我肯定跟大家多喝几杯,现在不行啊,身体不行喽,现在全靠药顶着。
你看,人家四十岁开外,知道保护身体了,知道退役从良了。可老赵却恰恰相反,整个儿一老来俏,还带后反劲儿的。年轻时一口不喝,马上四十不惑了,倒喝上酒了,而且还一发不可收拾。从他自己的理解和别人的不解角度来解释,只能是一个结论,他变坏了。
人说中年人谈恋爱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好嘛,感情中年人要是大开酒戒就像是一场最强烈的井喷,挡都挡不住。
老赵喝酒的原因很简单,想升迁没升成,郁闷,郁闷就喝酒,既是人之常也属被迫无奈,逼上梁山的。
前些日子科长调走了,他想扶正,可找不着门路,这年头光送礼也不见得就好使,这让政治上很想进步的老赵挠头不已。幸好老赵有点鬼心眼儿,背地里从一位同事那儿将上级领导的喜好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主管领导最喜欢喝酒,而且喝得高兴了就喜欢承诺,最难得的是,他从来不把承诺当成酒话,只要承诺了就答应,毫不含糊。
不过,这也让老赵挺闹心,他也不会喝酒,即使请人家吃饭,这事儿估计也不好办。要说老赵正是四十岁以前不喝酒真是件好事儿,起码脑袋灵光、好使,他猛然间就想到了怎么不找个能喝的陪酒呢?找个能喝的陪着领导喝高兴了,说不定这事儿就好办了,要是领导酒桌上真亲口应了他扶正这件事儿,那就是杀猪砍屁股——(腚)定下来了。
时不我待,说办就办。老赵在自己朋友、亲戚圈里物色了很长时间,发现老婆的一位远房亲戚着实不错。这位仁兄身高八尺,膀阔三亭,可以一个人在半天时间内里喝掉整整一箱啤酒或是嘴对嘴连吹两瓶白酒而面不改色心不跳,真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得此良才,老赵喜难自禁,心下暗揣,这回还不是手到擒来。
老赵将亲戚招至麾下,如此这般一交待,亲戚心领神会,慨然临危受命。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领导也挺给老赵面子,两下里都心甘情愿办一件事——喝酒,这事当然好办,于是酒宴在老赵精心选择的一个良辰吉日的晚上就正式开始了。
好家伙,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大有至死方休之势,几乎把观战的老赵看得魂飞魄散,都忘了主题是啥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有这么喝酒的。亲戚骁勇善战,酒到杯干,领导也绝不含糊,那是真刀真枪在实战中锻炼出来的本事,绝对也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悍将。这两个人,一个是恨天无把,一个是恨地无环,当真是棋适对手,将遇良才,云中龙遇到了雾中龙,铁刷子对上了铜盆子,喝到了最后,别的陪酒的人都由桌子上面转移方向成了桌下工作者,而两个人还未分出胜负。不过,到了最后最后,领导还是有些支持不住了,中午刚喝了一顿,底子打得挺厚,基础挺牢,所以,晚上这顿酒只发挥了平时四分之三的水平,厮杀之场,时功深且以逸待者胜,领导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败下阵来了,可自己却叨咕着,今天也是虽败犹荣啊!
不过,一直到散场,无论老赵怎样进行暗示、明示,甚至在领导半醉半醒之间赤luo裸地提出扶正的要求,领导反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喝酒不谈公事,来,走一个。老赵琢磨不出他这话倒底是啥意思,当然也不能再进行逼供了,否则领导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拂袖而去他可就惨了。
领导最后由老赵从一楼背到七楼的家,中间发生了蔚为奇观的几次人工井喷,伴着领导的几句醉话,好小子,你他妈等着,等我过几天身体好了,我非得把你喝桌子底下去不可。听得老赵喜忧掺半,顶着一脑袋呕吐物、披着一身嗖臭味走在回家路上细细咀嚼回味(没有出租车司机愿意拉他,味太大)——看来,领导今天真是喝来劲了,可他为什么在我反复强调突出主题的情况下下,都没有明确表态呢?
其实私下里告诉他主管领导喜好的那个人还忘了一件事儿没说,就是如果没有美眉(这年头挺兴这词儿的,特殊场合里的涵义等同于过去的公关小姐)陪酒,怎么喝都不高兴,不高兴当然就不承诺了,不承诺,哪来的践诺呢?同时,老赵混淆了一个概念,喝来劲了、喝多了和喝高兴了,好像不是一回事儿。看来,他亲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光是把领导给喝多了,可领导情绪上跟高兴这个词儿好像不太搭界,并且因为输得不服气还有些急赤白脸的,很不忿的样子。
老赵就因为对领导喜好的某个侧面儿少了些理解,不能完全把握领导情绪和领会领导意图,结果与扶正一词失之交臂,别的科室也到他这岁数的一位副科长趁机钻了空子,腆胸凸肚成了他的直接领导。这位仁兄便是老赵曾经认为的好朋友并且告诉老领导喜好却少说一条的那位同事,看来老赵在政治上还是极其不成熟的,他忘记了同事之间永远没有真正的友谊这条真理。
没扶正,当然难受,难受就得找个法子发泄一下。结果,平生从不喝酒的老赵开始喝酒了。喝酒的滋味对于不好酒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遭罪呀。老赵二两酒刚下肚,就吐得一塌糊涂,然后就是人事不醒,大睡一场,差点因为这二两酒喝成了二百五,接近崩溃的边缘。可人要是到了某个痛苦的极限,折磨自己反而是一种发泄,一种快乐,这大概就是自虐行为产生的根源。
对于从政的人来说,升迁、甚至是不断地升迁才是追求的目标,与商品经济追求价值与效益是一样的,从政的人如果当不上官,不能升迁,那就是失败。尤其像老赵这样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仕途上通过升迁来实现自己价值证明自己存在进行社会定位的小职员来说,已经把一辈子当赌注都压在了这个上面,如果到了连论资排辈都该提拔却没有提拔的时候没有得到升迁,这种痛苦就不是能用郁闷来形容的了。所以,老赵从此就喝开了,咬牙切齿地跟酒干上了。喝一次多一次,每次喝得好像不把自己胃吐出来都不罢休,可真难为他了。老婆看着心疼,骂他当不成科长也别当酒鬼啊,这么折磨自己,何苦呢。不就那点事儿吗?有啥想不开。咋说也用,老赵就是想不开,他痛苦啊,痛苦就得喝酒。
酒量这东西,喝多一次长一分,还别说,经过无数次的破坏性试验,老赵还真能喝点儿了,起码来说喝上二两不至于吐成瘪茄子样儿了。但另一个毛病却出来了,就是喝多了酒胡说八道,戴嚼子都勒不住那张嘴,而且借着酒劲什么都敢说。其实老赵平时挺安份守已的,结果让不能正常升迁这事儿、让酒给刺激得快成疯狗了,恨不得逮谁咬谁,特别是主管领导,如果老赵真成疯狗,那怎么着也得把他咬成狂犬病。这就埋下祸根了。
周一例会,讨论某个方案,这个方案恰巧是老赵拿的,他自己还是比较满意和得意的。但主管领导对于这个方案还是有些异议的,他神色肃然地皱着眉头,义正严词地指出,这个方案虽然可操做性很强,但还是存在风险的嘛,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做到万无一失,要为组织负责,为上级领导负责呀。
老赵那天喝酒了。其实他哪天都喝酒。喝了酒,胆气就壮了,正所谓酒壮熊人胆。他本来支着头昏昏欲睡,结果一听是主管领导讲话,而且还持否定态度,登时有些来气,就有点管不嘴了。
有风险咋啦?啥事没有风险?现在在楼里好好坐着指不定一会儿地震把谁震死呢。怕尿床你睡筛子啊,那多保险啊。
领导让他噎得一口气儿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老赵,你这怎么说话呢?是不是中午又喝酒了?老赵,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要为你自己的前途着想啊……
老赵豁地一下站了起来,手叉着腰,像极了伟人,又或是一个喝高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酒鬼。
喝酒咋啦,喝酒那也是为了革命事业,党的事业是光辉伟大的,是酒精考验的,不喝酒能干得了这酒精考验的事业吗,我这样下去行不行由我自己说了算,大不了我他妈不干了,用着你假慈悲关心我,你还是顾你自己那顶乌纱帽吧,自己家死人还哭不过来呢,还哭乱葬岗了……
老赵正待滔滔不绝、驴唇不对马嘴地胡嘞嘞下去,周围人早上来抹肩头拢二臂把他架下去了,老赵老赵你喝多了,醒醒酒,边说边往外拖他。老赵连踢带刨,嘴里还不消停,豪言壮语的,那架式活脱脱一个即将临刑的壮士,就差大喝一声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了。
政治上不成熟的人永远学不会玩儿政治,只能被政治玩儿。无论大人物小人物还是大政治小政治,都是这么回事儿。
老赵就被政治玩儿了,某种程度上也是被自己玩儿了,有点像自渎,都为了某种快感。
没过多久,老赵就由业务科室调到办公室不再是实职副科了,只是象征性地给个副主任科员的称号,其实干的都是些小生荒子们应该干的粗活儿杂活儿。一气之下,急痛攻心,老赵病了,一病两个月,真个儿是多愁多病的身。
中国有句古话叫时来运转,这话说得忒俗,如果用否极泰来这个词儿就高雅得多。老赵就喜欢否极泰来这句话,贼喜欢,因为他病了两个月以后,还真就否极泰来了。
主管领导酒后无德,与一三陪女正浓情蜜意之时被公安与纪检部门联合执法时抓了个现形,结果丢人了,双规了,下台了。曾在当初与其竞争未果一直被压制的一位同事终于如愿以偿地临危受命,挑起了原本属于那位领导的担子,继续未竟的革命事业。这位领导上任之初,二话没说,把老赵调回了科室,重新任命为副科长主持工作,原来那位钻了空子的科长,只保留主任科员的闲职。听说也半个月没来上班了,估计是病了。
这就不关老赵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没办法,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输不起,就别玩儿。老赵尾巴又翘起来了。但这只是暗地里翘,通过由死到生的轮回,老赵好像有点成熟了。
真是件喜事。
他现在什么场合都不喝酒了,怕喝成螃蟹,再让人给煮了。但回到家里之后,还喝,老样子,喝点就多,多了就骂,指天骂地,一肚子气儿,憋屈得要命,老婆跟打乒乓球似的煽嘴巴子煽得啪啪响都不好使,就是骂。第二天起床,脸蛋子青了自己不知道咋回事儿,还以为胡子没刮干净呢,细琢磨自己也不是络腮胡子怎么就青了呢,才知道喝多了让老婆打的。然后,依旧高高兴兴上班去,开开心心回家来,之后,温一壶,接着喝,喝完了还骂。
这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不过,闲时老赵细想想,也纳闷,自己怎么着就无缘无故成了酒鬼了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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