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今年五十八岁，是个退休在家的老工人。父亲是在全国流行上山下乡的时代进的工厂，那时他才十七岁。十七岁的父亲为家庭为国家贡献了他三十年的青春之后，领着六百多元的工资退休回到生养他的家里。

家是父亲的根。父亲还未进厂的时候，一边帮助爷爷奶奶打柴，一边读书。为了家庭，父亲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了学。父亲进厂后不久，有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家更成了父亲的命根。每年，父亲都要请假两次探亲，一次在栽插时，一次在收割时。有了父亲，我们这个缺乏劳动力的大家和小家，一直过得很滋润。

父亲很孝敬爷爷奶奶，虽然爷爷是后爷爷。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把我们家改为居民户口，搬到省城去住，爷爷说：“我们搬走了，谁来照顾爷爷奶奶？”父亲竟没有想到，可以把爷爷奶奶搬去同住。为此，我一直嘲笑父亲的迂。现在，我已从乡下来到了县城，也曾把母亲接来住过一阵子，但不到十天，母亲嚷嚷腰疼，要回乡下的家里去。我这才明白，乡下的那个家，永远是父母的根，离开家的父母，如同离开了水的鱼儿。

父亲支撑了我们的家，对我们的要求却很少。我们兄弟三人，两个在外地工作，一个在家务农。父亲退休后，省吃俭用，已经帮助务农的兄弟盖了新房，并不要我们出一分钱。母亲曾写信告诉我说：“要为她建一个红红的家。”很惭愧，母亲的这个愿望不是我，而是由父亲来实现的。父亲每月来县城取工资，都要到我这里来一趟，或吃一顿饭，或留一晚上，总不肯多住，他惦着家哩！这两年来，父亲有时也会说干不动活了，腰腿老疼的话。但自去年务农的兄弟小两口出门打工，留下两个鼻涕儿在家之后，我又听不见父亲的叫疼声了。父亲的腰腿好了吗？是不是越活越年青了？父亲今年五十八，给我的感觉，特像我家的那头老黄牛，一茬一茬的庄稼接着干，直到拉不动犁耙被卖掉。

父亲不爱说话，但并非懂得圣人“讷于言”的教训，而是天性如此。他常说：“牛皮总会吹破，作人要看做事。”这颇有些“日久见人心”的味道。但他大半辈子当工人，处着单纯的人际关系，一旦退归农村，便被复杂的人际关系弄糊涂了。做了好事，不会说好话，便常觉费力不讨好，为此，好长一段时间，弄得家庭不和，邻里难亲。竟至迫到与人共坐，唯有眯眼打盹而已。父亲虽不会说话，但半斤白干下肚之后，常常好说话，而迫切之状，有推心置腹呕出心肝之概，可惜反复申说，无非厂里学得的几句处世之道，令人不由联想到夫亡子夭的祥林嫂。父亲不会说好话，却爱好管“闲事”。在厂之日，曾习做十余年的大锅饭，回到农村，便发他的余热，凡人家办酒席，总要请他做菜，他则每求必应，即使仇家也不例外。我原笑他懦弱，但近观老庄，知道柔软是立身之本，看看一天天好转的人际关系，每每自失自愧。

我工作在外，不大回家。父亲每有烦心事，总来向我唠叨。我有时也心烦，不能专听。想想古人“色难”之训，却是说得轻巧，做来繁难。知而不能行，讵堪人子！好在近年来，父亲颇能和睦于人，虽头发尽落而脸上反多笑意了。

父亲的笑容和唠叨常存于目前，这便是我唯一的幸福了。

柴立中

2003·12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