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可否认,安逸是幸福的基础,尽管它有时营造出许多虚假的泡沫。
可过于安逸未必是一件好事。
将一只青蛙放入一锅凉水中,然后缓慢加热,水温在青蛙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时,对青蛙而言,那是一场快乐的温泉浴。但是,当水的热量逐渐消解青蛙的跳跃能力后,昔日的跳高冠军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自己在逐渐升温的水中被烫死的噩运。
量的累积到一定程度必然产生质变,看不到远方的大山就会被眼前花红柳绿的草地所迷失。
曾经,那样喜欢辛弃疾的诗词。“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行云流水的文字中激荡着一股说不尽的英雄豪气,正如古龙想营造的那种意境,“喝不尽的杯中酒,杀不尽的仇人头,提不得的宝刀,上不得的高楼”,冷厉的词锋中自有种逼人的侠骨英风。
真想挟一柄单刀,尽兴走一趟风花雪月,不想在累积的安逸里瘫软成一堆肉泥,可惜,和平年代并无销烟,想像中的铁马冰河被现实中绚丽的阳光消融得半点不剩,眼前尽是些风情万种的女子或那些柔媚似女子的奶油小生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灿的笑,丽色倾国的时代让三声怒啸喝断长桥的典故在历史中尽情悲凉,感动与震撼在活着的日子里日渐稀少,即将绝迹。
日历在一页页慵懒的翻着,日子在一天天漫不经心的过着,恐慌越来越少,血液在身体里流行的速度越来越舒缓,人们在安逸的生活里活得越来越惬意,忙碌着所谓的忙碌,追逐着所谓的追逐。
尽管安逸几乎赋予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倒底,还是缺少了些什么,以至于让我们懒洋洋的甚至失去了许多生命中原本具备的本能的冲动。就像那只青蛙一样,在安逸中卸除了肌肉的力量,再也跳不出挽救生命的高度。
时间把手臂伸得好长,悄悄把远的拉近,把近的推远,每一天都想与昨天过得不同,可每一天灵魂都在肉体的羁绊下牢牢的被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肉体日渐背叛着精神,人们在二者彼此的不和谐中感受着双重痛苦,直至精神被肉体完全同化。
渴望在山呼海啸中向远处未知的空茫纵身一跃的感觉是越来越遥远了,震天撼地的豪情变成了喉间丝丝缕缕的低吟浅唱。
“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只有酒后的放纵多少能带给人一点淋漓的快感,可醒后,依然要在安逸中麻木消沉。
生命的躯体一丝丝地在变软,生命的力度一点点地在消褪,让生命强横而坚硬起来的骨骼钙质即将流失殆尽……
有谁能挺身而出,振聋发聩地回答,活着,倒底是为了什么?
先祖们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时候恐怕不会有时间想这个问题,他们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东奔西走,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追求生命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远不如一个鲜艳的野果和一尾肥大的河鱼重要。
现在好了,物质充裕的年代里,不必再在生存压力的逼仄下近乎绝望,有一些闲暇的时间可以坐下来想一想,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其实,细想想,祖先们就是在那种饥寒交迫的生活中,也未必是不快乐、不充实的,起码,他们还有着一个“我要活下去”的目标,很鲜明,很具体。
可我们呢?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功利主义让每个人的目标都流离失所,偏离指向。急功近利让每个人的目标都支离破碎,不复完整。究竟,谁能真正的整合起一个完整的、鲜明的、具体的人生目标?
二
当沟通与交流成为谎话的发源地时,当萧条的真实躲在繁荣的虚假背后哭泣时,萨特只能说,“别人,就是我的地狱。”
由人组成的社会才是真正的上帝,掌控着一切人的命运。千万个冷漠的命运在社会的操纵下,于闹市中巧妙地擦肩而行,最喧闹的场所却是最静谧的墓地,除却爱情外,又有哪些个性之间碰出过哪怕是最清冷的火花?
莫里哀说,快乐有人分担,也就分外快乐,一个人再怎么幸福,没有外人知道,心灵也就不满足。我想,他错了。当人们的内心逐渐练至铁打铜铸、刀枪不入、不为外物所动的境界时,谁能真正的去分担他人的快乐与幸福?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哪果涉及不到自身的发展,谁能真正的与他人共享分担些什么呢?
王洛宾唱得是那样凄凉,“你曾在橄榄树上等待再等待,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是的,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所以,我们只能在等待中执着于现在。而现在,却是一个矛盾纠葛、众说纷芸的乱七八糟的世界,只能在否定与反诘中拨云见雾。正如萨特所说,人的存在不仅仅是使否定在世界上表现出来的存在,他也是能采取针对自我的否定态度的存在。否定存在才能证明存在!于是,三毛用一个惨烈的结局回答了王洛宾,用一根丝袜把自己送上了生命的祭坛,用否定和对现实的反诘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真正的成与败。圣经上说得好,赢了世界,却失了自己。
真挚与热诚调就的鲜香纯美的爱已经被落寂与放纵搅伴成了稀奇古怪的恨,尾生抱柱的坚定与燕楼空守的执着却被东奔西顾的彷徨和患得患失的不安中和成了麻木……
如果这是现实,哪里还有真理?何处才是人生?
安逸,到底,带来了什么?这就是生命追求的结果?当虚假超出了承受的范围,我们不得不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一次次拷问,可每一次看似深刻的拷问都变成了一次次徒劳的挣扎,应该放下的依然放不下,应该拿起的依然提不得,社会的黑洞,将人性里温存的光芒一点点的榨尽吸干,每个人都带着面带着漫不漫心的微笑将灵魂廉价出卖给撒旦,是无可奈何的满不在乎。
最深切的疏狂与痛楚,终究,还是隐藏在最浅显的微笑背后。
还会有神迹似的救赎拯救那已经堕落得不可救药的一切吗?我们所期待的灵魂的居所,倒底在哪里?
每一次面对月圆的夜,都禁不往有种痛彻心扉的颤栗从心底往外不可遏制的喷涌而出,伸出手臂,霜冻似的月光将每一根凸起的静脉里的血液凝成了寒冷的银白——不,应该说是灰白,颓废的灰白,自怨自怜的灰白,无可奈何的灰白,麻木至极的灰白!
怎样才能坚强的活着?让苍老的血管恢复弹性,让绵软的身体坚强起来,让生命的底气充足一些?
相传,茅山第三十代天师作了一首《金丹诗》以警世人,“流俗纷纷不悟真,不知求己更求人,只贪世间无穷色,忘却人间有限身”。从中,可以看出,自身精神的足够强大或许是抵御迷茫与苦痛的一剂良方!
日本的一个村庄住过一位叫白隐禅师的圣者,村里的一个少女与人私通,未婚先孕,生下孩子,怕受责难便说孩子是白隐禅师的。人们猜忌、怀疑甚至侮辱白隐禅师,但他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是这样吗?”,而后,便慈爱地抱起孩子,把他养大成人。当一切真相大白时,人们更加尊敬这位圣者,面对着众人的称诵时,禅师依然微笑着反问,“是这样吗?”
生命的智慧与意义就在这一句反诘之间,“是这样吗?”,虽然,少了些三毛的刚烈与绝决!
三
如果,人们在具有独立人格和失去独立人格的两种人格中无条件地自由选择,人们都会选择前者而放弃后者。可是,当选择题中掺杂进了社会所赋予的一切因素后,选择,其实很难。自己制定的规则是为自己预备的枷锁,只能在一个想像的空间或是只有自知的笔端记录下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却永远不敢将这种潜在的、压抑的愤懑形于外而发于事。想在社会中生存,挺起腰站直了,该有多难?!多么可卑复又可怜!
洛克说,“想像是一种巧智,它主要见于观念的撮合,只要各种观念之间有一点类似或符合时,它就能很快地而且变化多样地把它们结合在一起,从而在想像中形成一些愉快的图景。”
天知道,我们的快乐是不是仅仅剩下运用想像这种巧智进行自欺欺人的排列组合了。
人生是那样不可理喻,它永远不会按照规则出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没人能说清。只期望,别走得太远吧!别离社会太远,别离自己太远,别骗别人,别骗自己,还有,知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也就够了。本无意识的人生就是一场或是精彩或是拙劣的戏剧,台上的虚情假意何必太在乎呢?哭一场也罢,笑一场也罢,都是那么回事儿,不过是对存在做一个虚伪的证明罢了。就像尼采说的,爱和怜悯都是恶。是啊,既然爱和怜悯都是恶,又有什么好期待?
当然,值得期待的还有死亡。
既然不能快乐的活着,那就悲惨的死去吧。最少,可以让这个世界永远地记住我们,或者,让自己在地狱里也会永远地记住这个世界。
生命的主题,无论何时何地都附加着无以解除的痛苦。所以,死亡,也只有更悲惨、更痛苦的死亡才能成为记忆的佐证。
比如,在非洲,一只高大的兀鹰站在一个匍匐在地的九岁黑人小女孩儿身边,等待着她的死亡为自己奉上一顿惨烈的美味。上午的阳光不狂躁,很温和,可兀鹰残忍而冷酷的目光让世界为之颤抖。
于是,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幅图景——强大的死亡狰狞地与脆弱的生命的对峙——惨痛而悲哀。
也只有悲剧才最能准确地证明存在的价值!
我宁愿是那个即将饿死的黑人女孩儿,就让兀鹰一口将我的尸体啄尽吃净吧——如果悲惨的死亡能刺痛日渐麻木的心灵。
柏格森说,“生命,没有固定的方向和目的,没有必然性和规律,这是一条无底、无岸的河流,它不借标出的力量而流向一个不能确定的方向,即使如此,我们也只能称它为一条河流,而这条河流只是流动。”
是的,生命就应该是一条黑色的河,凝重而坚定的前进。可以不宽阔,可以不激越,甚至可以无底、无岸、无方向,但流动的过程中却一定要有悲壮的色彩,因为,悲壮,是生命的力之所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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