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月色幽皓，微微的冷风袭人。其时春景刚现，春色初具，紫藤吐花，竹叶依翠,清丽极致，从黛色云霭中泻出的缕缕月光，置人于陶醉之中。因工作调整，几个异地的朋友不远千里，前来小聚，遂一同在灯光斑驳人影稀疏的大街上边走边诉无尽的朋友之情。　

偶尔，听到幽幽的二胡声。幽咽源源，似诉无穷之疾苦，慑我心魄。循声觅去，街边树下，有一老者，信手拨弄手中的二胡，发音凄恻。耄耋之年，应是正襟危坐子孙绕膝同享天伦之乐，他却孑然一人卖唱行乞。怜悯之心，油然而生。遂与朋友凑近老者：昔日曾见衣衫褴褛者，多故作龌龊状以取他人之悦。他虽衣衫陈旧，却磊落清净，几缕长须，风度儒雅。二胡上镌刻着“岁寒三友”，独具一格，不落窠臼。　

他轻拨着二胡，围观者遂多起来。随着弦声的节奏他频频颔首，曲韵很美，其中似乎又蕴含无尽丰厚的内容，时而音高频快，如狂风暴雨，心旌也激动不已；时而声音嘶哑，呜呜咽咽，如孑然老猿悲哭。有点落寂，有点哀怨，有点亢奋，有点缠绵。一条生命之弦在天地两极间，锯响，撩动人们心中的酸楚。　

你听：那一顿，一挫，忽的一跃，似乎消失了，又蓦地腾空而起，渐强渐弱，渐弱渐强·可那音调无论怎样的铿锵，也像雾一样朦胧纠缠，其间有一根细弦，伴着极弱的颤音，直拢人的心尖，亦高亦低，亦起亦落。如泉水，从指间汩汩流淌似明月，从弦流中静静映出。　

尽管我人生旅途中的这次调整我很满意，但是刚刚调离了我倾注无限心血和汗水的土地，我仍然感到失去了很多，听到此调，不由产生共鸣的情愫，泪在我眼里打转。老人怡然自醉，渐而微笑，瞬间又显沉重之色。继而乐间渐渐低迷，声音缝绻，如情人怨遥夜，如清泉惜细流，如春风的清柔，如蚕丝的缠绵，如冬日的水幽幽不绝；继而二胡声激情昂扬，如朽山石崩，如暴雨击在平静的水面。二胡声复又高扬，高扬不止，如浓烟螺旋升级，心随其声不由上升，快要嘣出嗓门。突然，二胡发出徽颤的声音，猛地嘎然而止，如老树不堪承受负荷而断裂，悬垂的心才得以安逸。几经更叠，曲调又回复从前，老人脸色回归如初，充满无限怅惝，无尽忧伤。老人注重乐曲的内在精神，根本不去刻意让拉出来的琴声变的柔和好听，特别是高音区，又涩又尖，就像一把利剑直插人的心窝，让人的灵魂打颤，想哭又无泪。而到了那些高昂的部分，琴声好象长了翅膀，带着你超拔于现实的苦难之外，让你触摸到了一个与命运抗争的不屈灵魂……老人是在演奏一曲人生之调，无辛酸之事又如何有如斯伤心之歌?老人也许曾经志得意满，风流一时，然而时世变迁，风水轮流转，他今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是在行乞吗?他是在用二胡向人们诉说什么，宣泄什么、暗示什么。

我站在他的身边默默地听受着，极想知道他的身世，极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内心痛苦，让他拉出了如此悲凉，内敛的琴声。但他犹自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让人不忍打搅。眼前的城市美景他好象看不到，身边的灯红酒绿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活在这乐曲之中，活在自己的感悟里。他把内在的生命的力量通过琴声表达出来，惠及了身边的我们，而我们要穿越多少层眼前的霓虹灯火才能到达他内在的活生生的生命本质啊，也许一生都不能够。

此时我还想起了著名的《二泉映月》。　冷冷的夜，冷冷的弦，冷冷的人。有位叫阿炳的盲人，伸出一双颤微微的手，抚过那挂满泪水的胡弦，让那满脸的哀愁和辛酸化作弦音，喷薄而出。如泣如诉，如魂如影。沧桑，深沉，还带着那么点希望。　

盲人阿炳呵，你是否想起平日的蹒跚独步？你是否想起了家乡的大街小巷？还是你又忆起了那竹竿掷地的回声？你用那明月装饰了你的弦韵，你用那希望装饰了别人的梦想，谁又来装饰你心灵的渴望和思念？　命运，就在这一厘米左右的方寸之间，飘摇不定。阿炳曾经用最古典的指法，叩响每一个生动的情节。花开花落，潮涨潮退。满眼的时光飞逝，满眼的物是人非，不息的只有耳边二胡的吟叹。即便是一个最古老的故事，只要触动了人生情感的神经，也有新芽在耳畔滋长。只是头顶那条不老的古训，探出乐声之外，把生活的弦，时时拧紧。我曾许多次悲叹瞎子阿炳的凄苦命运，现在我才知道这缘于我的无知与渺小。你有什么权利去可怜他呢?他活着时虽然不及许多人生活安逸，他的确为生活无着而奔波、苦恼，但他的精神是高迈的，他的灵魂飞翔于云端，他虽死却仍活着，他现在就活在这一个老人身上。

月夜箫鼓，小桥流水处，凝声摒息，静听这生活的弦外之音那绵延的古韵过后，心底所有的忧伤，就会全线退却。

我碰到许多的行乞者：真的、假的、善良的、无赖的，每每碰到他们的灼人的目光，便会对他们堕落的灵魂产生无限悲哀。唯有这位拉二胡的老人，高傲的吉卜赛，当他拉响这生命之弦时，就有两股清泉从臂间涌出，把心中的明月映照得冰清玉洁。他在用坎坷的经历告诉人们生活的真谛，也是活着的无奈。他是在行乞吗?他给予人们的是一种无私的真爱。只有善于思考人生的人，才会谙熟老人之意，而人们却往往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自负投给老人一些零钱，这是一些人的悲哀，我的心灵在此得以震撼。

对卑微的灵魂，我往往充满悲悯，而面对老人，我近乎膜拜。从那声声二胡里我似乎看到人生的光芒正熠熠闪亮。这光芒照亮我的前生，洞彻我的前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