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湾的人,穿棉质t恤,石磨蓝喇叭牛仔装。但是,李老汉穿长衫,很古老的没落文人才穿的那种,领口高高地包在脖子周围,且长衫垂地。因为他瘦,其神态便显得格外清高、孤傲。
他是李家湾有名的手艺人,编的扇面团团似月上柳梢头。上面织着山水人物、花鸟虫鱼。其动物可辨老、幼、雌、雄,其人物可看出喜、怒、哀、乐。看他编扇是一种美的享受,会让人流连忘返,奇怪太阳刚刚还高挂当空,怎么一下子便急着投往西河。
经常有挑了空桶忘了担山涧水的;端着烧箕忘了摘藤藤菜的;自行车支了脚架,靠在路边无人问津的;还有的妇女擒把鸡毛掸子,闪着响儿,到这里来寻被李老汗的手艺迷了心窍的孩子。耽过了担水摘菜的便被大声责骂,自行车丢了的便心慌失措地四下寻觅,得了扇面的,是最幸福的,啧啧赞叹,如获至宝。
李老汉的名声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李老汉爷爷的爷爷传下的骄傲,这骄傲让他在娶了李家湾最漂亮的女人之后,便多了个热热的期望。
那最漂亮的女人,长辫子大眼睛,风摆柳的水蛇腰。直让李家湾的血性方刚的男人,感叹自己少了李老汉那种神妙的手艺。今晚午夜的她正在经历分娩的痛苦和喜悦,李老汉激动得梗着脖子,朝那里屋望,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浮躁得一会儿坐在堂屋,一会儿立在花园中央,撩起长衫,摸着胡茬,一阵阵傻笑。蓄积已久的,鲜亮的啼哭声终于势如破竹,惊飞了屋顶报喜的喜鹊。后花园的昙花润香了整个夜晚。
人们期待着李老汉的朱漆大门,在飘有奶香、鲜嫩尿液的气息中,早日启开。几批买扇、观扇瞧热闹的人来了,满怀期望,又垂头丧气地走了,走了几步还有回过头来的,企盼也许在转身的当儿,突然现出满脸喜悦、神采飞扬的李老汉。李家湾的人只当李老汉有了李家扇的的传人,便泡在稚嫩的哭声中陶醉遐想,直不起腰来,把传宗接代的事看得美妙动人,重如泰山了。要么是到阴山肥土采青黄竹,上乘的竹迷了李老汉的眼,采了放在后院,反复地刮削。竹质慢慢在他手下由青绿变成黄嫩,变得纤细如发,透明莹洁。一向爱扇如命的李老汉,不会因为其他事搁下活儿不管的。
李老汉这几日的神秘失踪,给李家湾的人留下一个迷,他的失踪让李家湾整日里繁华如赶集的热闹顿时冷了场,清冽的天空寂静且无声无息。只有阵阵夜来香知道他的苦衷,他这几日忧心忡忡,列祖列宗的神龛下,李家祖先木然着脸,看着跪地三天不进一粒饭,三天不合一下眼的李老汉。里屋传来孩儿声声的哭啼,嘹亮悦耳,却声声刺痛他的心。他的希望,如同西沉的太阳,砰然坠落,李老汉的扇面只有他一人可以编了。
三天后,紫荆花掩映的大门轻轻溜个缝儿。李老汉一拉门闩,跨出大门。晨风中,他高昂着头,头发纷乱,长衫如旗飘,芦苇草殷勤地抚慰他疾步如飞的影子。他双眼始终看着前方目标,面色严肃凛然不可侵犯,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求他的人不计其数,他却从没求过李家湾任何人,就凭他是李家扇面的第五代传人,谁敢担当传统工艺流失的骂名。他越接近目标,眼睛越发的闪烁,几乎是一下子闯到离他家几百米远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就是前面说过的,擒着鸡毛掸子,闪着响儿,到李老汉家门口寻迷了心窍的孩子的那个妇女的家。那妇女特胖,说话嗓门儿粗,齐耳短发,她是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李主任,谁想生二胎都得找她。她正在喝粥,唏哩糊噜吸得山响。李老汉破门而立,李主任先吓了一跳,随后受宠若惊,直让板凳。她的家里从没来过这么尊贵的客人。李家湾数一数二的大名人闭门三天未出,怎么大清早走以这儿来了?是让她给孩子上户口,还是李老汉又发现她院子里不起眼的几根竹子的妙处?她让李老汉坐下,李老汉双唇乌紫,面色凄凉,他低头从喉咙深处咕噜几个字:“再给我一个指标。”
李主任一惊:“你不是刚生了一个?”
“是个女的。”
“女的?准是个大眼睛,长辫子,风摆柳的水蛇腰,像你婆娘一样好看。”
“好看不中用。”李老汉的脸,又僵又硬。
“咋的?”
“女的不能编扇。”
“谁说?”
“祖宗。”
“祖宗死了,还能张口?”
李老汉自幼随父学艺,潜心钻研,成为李家扇的第五代惟一传人,被人捧着、呵着,而这显赫的地位和夺人的光环是祖宗给的。他李老汉默念李氏祖宗,心中都会画符念咒,哪允许别人口中有半点微词。这几日他闭门默想,郁积在心的乌云就像重重铠甲,箍得他透不过气,恼得他眉毛拿倒竖,发如草飞。他的怒气正无处释放挥发,听得李主任连珠炮似的如此不恭之言,便猛地一拍桌子,双手用力一掀,掀翻了主任的小方桌,稀饭咸菜流了满地,馒头卤蛋四处流。李家湾寂静的早晨,被李老汉搅得天翻地覆,鸡啼狗叫孩子哭,鸭子嘎嘎满坝子飞。
县上的人要李老汉给主任赔不是,掀翻的稀饭馒头,撒落的咸菜卤蛋可以算了。李主任等了有三天三夜,等得太阳沉西河,月亮没云层,坐热了冷板凳,敖糊了稀米粥。敖糊的稀米粥没诱来瘪肚子的孩子,主任只是好擒把鸡毛掸子,闪着响,寻到李老汉的家门。
李老汉家门口,早已人如潮涌,照例有挑了空桶忘了担山涧水的,端空烧箕忘了摘藤藤菜的,骑自行车的支了脚架,看不见骑车人,瘪了肚皮的孩子忘了回家,人们不分长幼地蹲着站着,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李老汉手中的纤细的竹丝,如苏堤杨柳迎风摆,出水蛟龙空中舞。团团扇面似明月,上面先是有一竿荷,眨眼功夫,荷上立一只翠绿的蜻蜓。人们不敢声张了,要说话的紧了唇,要咳嗽的压了喉咙,要来的放轻了脚步,生怕惊走了荷上那只画了半个翅膀的生灵,惊跑了,缺一只翅膀可怪不了李老汉。再看那李老汉连日来紧锁的双眉,如霞光穿透云层,渐渐舒展开亮色,乌云密布的脸已如一朵盛开的菊花。
从此,李老汉便只陶醉于扇面的山水山水人物之间,行走在李家湾的阴山肥土之中。日头偏西,抖落长衫上的碎竹,便闷声不响,脸面铁青着严肃如铁观音。人们认为那是有手艺的人傲气,有本事可傲的人,当然有很倔的脾气,包括从不对人露笑脸,大闹县上干部李主任的家,不赔礼不道歉。
人们只管欣赏李老汉精妙绝伦的扇面,只关注李老汉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不曾注意到他的女儿,已经是天真烂漫、活泼可爱了。路过李家湾的人都惊叹这姑娘的美而不艳,艳而不俗,小姑娘的大眼睛比娘的还清亮,像天上闪烁的星星会说话,她好像不曾意识到父亲的冷漠,从小就会低下大眼睛眼睛沉思默想。她会问太阳出来了晨露为什么就没影了?花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是在学蜜蜂采蜜吗?蜻蜓的翅膀颤动不是为好玩是在寻找清亮的水面产卵。只要看见蚂蚁搬家,小蜗牛伸长脖子,在湿地上爬行,她就朝屋外的人堆里喊:爸爸,爸爸的扇子该回家了。围着的人群哪里肯散去,人圈纹丝不动。她便又哭又闹,直至人群闪出一条缝儿,她亲眼看见父亲露出笑的脸。不一会儿,天空真的斜斜地飘起雨丝;父亲才猛然定下神,想想这孩子怎么这么细致体贴,这么懂天意,好像与天神有某种联系似的,怀里添了一丝感激的心情抓挠他,撕扯他铜墙铁壁似的心。这感激的心情只一会儿,似闪电划过夜空,如昙花肆意浪漫的瞬间,来得陡然迅猛,去得无影无踪。
李家湾闲来无事的人问李老汉的女儿,你斯文雅致清高的父亲,可曾爱过你?女儿点点头。他可曾对你笑过?女儿摇摇头。他可曾教你采竹选竹画花鸟描人物,教你编那名扬天下的扇面。女儿摇摇头。可见你父亲是不曾爱你的,这发问的闲人嘿嘿干笑。小姑娘大声责骂嘿嘿干笑的闲人,挺起胸膛把拳头猛地甩过去砸那人。
她觉得问话的人真蠢,李老汉的女儿是当然会编扇的。她父亲日日选竹找竹,天天刮竹削竹,她看着青绿的竹条变成黄嫩的竹丝,看着父亲春天坐在山茶花里,秋天坐在丹桂花边,几百根竹丝,经纬交错丝丝如扣,把眼里看到的心里触到的花的世界编在竹扇上,那是她耳濡目染的功课。蔷上挂的是扇,桌上铺的是扇,眼里看的是扇,耳里听的是扇,每把美妙绝伦的扇都过了她的眼。她曾编了一把盛开的玫瑰花,花牵一根带刺的翠藤,那时父亲正忙编骏马奔腾,忙乱中递给她一根竹丝,女儿喜滋滋地编成一只花蕊心寻蜜的蜂儿。母亲笑吟吟地端详了半天,说:你已经编了好几把扇了,就这把扇的那只蜜蜂的用料还有李家扇的风格,羞得她骤然粉红了脸,把扇面藏起来。
只是父亲不曾对她天真可爱的大眼睛微笑,不曾把竹丝给她编,这是为什么呢?这叫她坐立不安冷汗涔涔。她多少意识到父亲的终日板着、不露微笑的脸孔,似乎与自己有关。终于父亲又一次悠闲下来,或明或暗地燃着烟,一只手搭在桌上,烟雾慢漫浸过他的周围,小姑娘涉世未深,也能从父亲曾经有过热望的眼睛中,看出虚渺、空无的时候,戛然而止。
女儿的微笑僵在半张半合的红唇里,乖觉又紧张不安的纤纤十指里。表情里充满迷惘,那是女儿月月年年要诉说的迷惘,搁在心里明彻又悠长,正如夏日的蝉鸣,发自肺腑,声声撞击心房。她想,是父亲不喜欢她天生的无忧无虑,因为从没看见他舒心明朗的笑,是父亲不喜欢她不曾在他如痴如醉的神情里欣赏扇面的美丽绝伦,因为那时她正好在花园里赏最后一棵开的桂树,忙着给越冬的小蚂蚁垒小房子。她眉头一皱,心里有了让人惊骇的主意,脸上溢满笑容,光洁的额上闪烁红光。她悄悄走到花团锦簇的后花园,小心翼翼拿出放在石榴花钵下面的那把玫瑰花扇面,屏神静气地走到严肃如铁观音的父亲面前,她从没离父亲那么近,她的心跳动很快,甚至神情里有些胆怯。她把扇面放在父亲的长衫上面,她说:“爸爸,你看我编的扇面,瞧,那玫瑰花开得多艳!”
她期待父亲此时能笑,笑得酣畅淋漓灿若星辰,惊得小鸟飞进树林,吓得小鱼钻进水草。她仰着脸目不转睛,她要从父亲惊骇的脸上,从他紧锁的浓眉,看出他所希求的。
父亲低眉凝目,面若朝晕。他哪里想到,自己已绝了传后的决心,一门心思编扇。心中永远的失落,放逐荒岛绵绵无绝期,不料却被始终绕在他身边,从来不曾为她倾注心思的,善解人意的女儿给震撼了。他的心中如有雷霆万钧,如有狂风巨浪,他不知道面对祖先是无愧还是对不起。他内心充满矛盾,浑身不禁震颤,女儿又呆又傻便也罢了,偏偏又鲜活无比心灵手巧。从来不曾教她削竹刮竹画扇描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编得如此这般。这让李老汉有想生一个男孩传综接代,去掀倒李主任桌子而拒不赔礼的豪气,却没有拿起女儿第一把扇面掂量的勇气。只见他撩起长衫立起身,高高地一扬手,把女儿满含心血蓄满期待的玫瑰花扇三下两下撕得粉碎,然后仰天长叹一口粗气,拂袖而去。
这一撕,在女儿听来如石破天惊,地动山摇,撕得笑容灿如桃花的脸庞,哭成一朵雨的梨花。女儿不明白她错在哪里,于是她喊:“爸爸你不对,你要赔我的扇!”
怒吼的声音在父亲身后急急回荡绵延不绝。嘶哑的哭声,哭得父亲心烦意乱。站着,那哭声穿透心房,坐着编扇,那哭声浸透竹丝,润湿扇面,画的花不能开,画的鸟不能飞,画一匹奔腾的骏马少一只生风的蹄,他斜眼注视势不罢休的女儿,他们不用交谈,因为他们从没认真交谈过,他们仅仅注视着,苍老世故,整日里只为采竹编扇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已被一双清澈无邪的眸子震撼。如暗夜一盏生辉的明灯。他无可奈何,心中画符默念:“愧对祖先了。”
父亲就这样收下了他倔强的女儿。
李家湾的人更爱李家编的扇了。因为李老汉的精妙绝伦的扇面多了一些音韵稚趣,多了一些李老汉不曾有的润泽细腻。
县上的人来了,是胖胖的李主任领来的。他们夸奖李老汉有胆识敢于打破祖先的规矩。
只有女儿在一旁抿嘴微笑,笑得樱桃红了石榴花开了,笑得太阳喷薄而出,霞光万道,无人可阻挡,没完没了地普照四方。
-全文完-
▷ 进入杨源孜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