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我的弟弟大五岁半。弟弟出生在寒冬腊月,我出生在炎炎夏日。四季的冷暖被我们姐弟俩占尽了。弟弟的生命真的充满了寒意,在他刚要学走路的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当同龄的孩子满世界疯跑的时候,弟弟在我的背上和母亲的背上度过了好些年。
经好心人介绍,弟弟在四岁的时候到长春一所医院做了手术,作手术回来的弟弟能走路了,但是身上留下长长的疤痕,一直到现在都没能消除。弟弟是在苦苦的药水中泡大的,这说法一点都不为过。弟弟的右腿只有手臂粗,比左腿短五公分,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地。
和地质队所有的地质人员一样,父亲长年在野外工作。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这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我带着弟弟上学,我上课时,弟弟坐在我旁边。那时候,我在融安县大巷公社河勒小学读书。整个学校就我带着弟弟上学,这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
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开始迷恋上了看有文字的书,学校里的那些图书已经满足不了我的文字的渴望。学校仅有的几本长篇小说,都被我看完了。
有一天,我在学校里借到了新出版的《闪闪的红星》,星期天在家就埋头看。弟弟什么时候跑出去了我都不知道,当我想到弟弟的时候,一看弟弟不见了,吓得赶忙去找,我刚走出门口,弟弟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
“我掉鱼塘里了!”弟弟见到我就说。
“你怎么能跑到鱼塘边玩啊?很危险的你知道不知道啊?”我又急又恼。那口鱼塘有人掉下去淹死了的。
不过好在那口鱼塘前段时间刚刚放水,要起淤泥的。
原来,弟弟来到鱼塘边,见到残留的小水洼里有小鱼,就好奇地想去抓,本身行动就不便的弟弟,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好在淤泥不深,弟弟才能爬了上来。真是万幸!
我赶忙给弟弟脱下脏衣服,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烧姜汤水,给弟弟洗澡驱寒。由于处理得及时,弟弟没有感冒。这件事情也不敢告诉母亲。以后再看书时,就会很不安宁,神不守舍,久不久要瞄瞄,弟弟还在不在。
从小的时候,弟弟不叫我姐姐,他跟着其他人一样叫我小妹。有时候,人们会开弟弟的玩笑:“你怎么把姐姐叫小妹啊?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啊?”弟弟也不恼,也不说话,只是拿他的斗鸡眼看着别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弟弟作了手术回来,他漂亮的眼睛就成了斗鸡眼。看着这边却象看着别处,常常给人不尊重别人的感觉。总有人跟我告状:“跟小弟说话,他总不爱搭理,看着别处。”我就总要解释一番说:“小弟的眼睛作手术后就变成这样了,其实他是看着你的。”
弟弟是我的小跟班,我走到那他就跟到那。有时候,我到朋友家看书,他就看别人家挂着的画,要不就看小人书。主人家见弟弟看东西的样子,就笑他:“小弟,你看东西能不能认真点啊?拿着书老看着别处,对着墙上的画不好好看,也看着别处。”我想弟弟是不知道自己看东西会给别人这种感觉的。
在记忆中,我和弟弟有过两次较长时间的分离,第一次是母亲带他到长春治病,那时候弟弟还不会说话。再一次是在1980年我父亲从广西第五地质队调动到广西第二地质队,我随着父亲一起到田阳,母亲和弟弟是半年后才来,这半年的别离,让弟弟在见到我的时候叫了我一声姐姐!记得弟弟在叫我姐姐的时候,涨红了脸,我也大吃一惊,那时候我16岁弟弟10岁。
由于给弟弟治病,我们家生活相当艰难。给弟弟作第二次手术的时候,弟弟已经读初中。手术回来的弟弟还不能自己走远路,每天早上我就背着他,送他去学校,放学的时候我再去把他背回来。弟弟已经知道害羞了,他不让我背他,怕同学笑话他。我告诉他手术后还不能走动太多,否则会前功尽弃,他才不坚持。
为了到7-8公里远的县城买骨头回来炖烫给弟弟补充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由于我特别胆小,上到公路总是慌慌张张,见到有汽车来,我就赶紧下车,我个子小,骑的是那种二十八寸的男式车,常常就倒下来,好几次差点摔到田里,好几次差点摔到沟里,好几次差点钻到汽车轮下。吓得魂飞魄散,还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有一次我见到汽车来,就来了个急刹车,结果给甩到刺蓬里,我的右手手掌心突出一个大疙瘩,我按摩了将近十年才消失。弟弟吃了一个月的骨头汤,吃到他害怕,见到骨头汤就掉眼泪。弟弟真不知道,为了这些骨头,我是怎样提心吊胆地在公里上骑着自行车险象环生。
我到外地读书去了,从此以后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
弟弟变嗓的时候我不在家,是我放假回来,弟弟一开口说话我才发现:”小弟,你变成男子汉了!”弟弟只是裂着嘴笑。
弟弟初中毕业就不愿读书了。母亲为他急白了头,母亲让我劝说弟弟。为此,在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我和弟弟坐在门外的石凳上,作了一次畅谈。
弟弟有很多想法。一个是他自己的残疾问题,考高中录取的希望很渺小,大学录取的希望更渺小。再一个就是在学校里调皮的同学总欺负他,弟弟告诉我有同学拿烧红的铁丝烫他,有人把我们家的鸡打伤脚,然后取笑弟弟是:拐脚鸡!有人把入厕的弟弟摁到大粪上。弟弟说着说着伤心地落泪了。
姐弟俩就这样在月光下默默哭泣。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我为自己没能保护弟弟而内疚。弟弟害怕这个世界,他不敢走出,弟弟看不到光明,弟弟的身子残疾着,他的心也开始黯淡。
我给弟弟说很多光明的故事,让他多看看阳光,我告诉他我们都爱他。弟弟说:”姐,这些故事我都知道,但是现实不是那样的,我也总不能在你们的翅膀下窝着。”
弟弟决定找工作做,可是在这样一个待业青年一大堆的地方,一个残疾人要想工作是难上难啊。
我参加工作远离家,远离弟弟。这时,母亲送弟弟去学裁缝。有一份手艺,对弟弟来说应该是最好的了,那样的话弟弟就可以自食其力,就免了找工作的艰难。
刚好在这个时候,一个有名的医生来到广西,好心人联系医生给弟弟再作一次手术,这次手术,可以让弟弟走路安稳些。弟弟学裁缝的事情就搁浅了。
弟弟在去接受治疗的路途上出了车祸!弟弟坐在小吉普车的后排,发生事故时,弟弟从车窗被抛到路上,昏迷了过去。车上一共有五人,死亡一人,其余都受不同的创伤。所有受伤人员被送到医院救治,弟弟醒来后,经过多样检查,竟然没有任何伤。可是弟弟由于这此车祸,他的脑袋总是不由自主地晃动,检查却说没有任何后遗症。
那次手术没做成,还差点要了弟弟的命。
很多年后,一说到坐车,弟弟都还会发抖。弟弟真是受太多磨难了。
唉!我的兄弟啊。
我结婚后,弟弟来跟我很长一段时间。弟弟的青春期,是在我的引导下安全度过的,我给他买来《青春生理卫生》,《青春期心理》等书籍。父亲总忙着他的工作,母亲不知道该怎样引导这个时期的男孩。母亲总是忧郁地跟我说:“你要帮弟弟啊,他最听你的话。”
我的兄弟我不帮他谁帮他呢?
1987年,弟弟到南宁市一个福利工厂工作,他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弟弟很珍惜这份工作。弟弟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都感到欣慰。
1993年,我母亲患脑血栓,害怕他们都走了,弟弟没人照顾,于是我回到父母兄弟身边工作。
谁知道生活常常和弟弟开玩笑,好好的单位却由于领导管理不善,最终倒闭。弟弟失业了。失业在家的弟弟,整日坐立不安,脾气变得暴躁,他每天在腋下夹着报纸包着的一件东西,在大院里晃来晃去。找到一个时间,我决定和他好好谈谈,这时候的弟弟对父母的话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我明白弟弟的忧郁,他为他的未来担忧,他觉得好好的厂子怎么说没了没了,一定是有人要害他们这些可怜的残疾人。我把他腋下的报纸抽出来,原来是一截一尺多长的竹棍。我问他:“你整天拿着根棍子干吗?难道会有人要害你吗?”弟弟告诉我,他要找以前欺负过他的人报仇,那些烧红铁丝欺负他的人,那些摁他吃屎的人,那些打伤我们家的鸡来取笑他的人。
弟弟的心里藏着太多的仇恨,这种仇恨的情绪搅得他不得安生。他象只危险的火药桶,一碰就会爆炸。
我问弟弟:“你报仇后准备怎么办?去坐牢还是自杀?你把别人的命拿走了,那些年迈的父母怎么办?或者,你没把别人杀死,你只是把别人打伤或者打残了,你让他们和你一样去领一本残疾症,让他们经历你的苦痛。可是你呢?你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你不是判官,你凭什么去宣判别人的生死?如果,你不是别人的对手,别人把你打的残上加残,你又怎么办?那些童年的伤害,是幼年无知的结果,你要把这些痛苦带到什么时候?其实你自己是最难过的,整天想着怎样去修理别人,想着伤害别人,你心灵能安然吗?”
弟弟醒悟过来:“姐姐,你说的对。我就想着报仇了,心里充满了恨,我没去想后果。是啊,我打伤别人或者别人打伤我,都不会有好结果。我明天就再去找工作。”
我的兄弟自己找工作去了,带着一本残疾证。
社区残联安排弟弟到另一家福利工厂上班,弟弟开心地去了,谁知道这家工厂好几个月都不发工资,弟弟又按捺不住了。看着可怜的弟弟,我真的是有说不出的心痛。
这期间,弟弟结婚了,弟弟的终身大事解决了,我和父母也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了却一宗心事。
在弟媳要准备生产的那段时间,弟弟总是烦躁不安,完全没有要当爸爸的喜悦。我明白弟弟的焦虑,他害怕自己工作不稳定,孩子出生后怎么办呢?
我真害怕弟弟在苦闷的时候又会想着要报仇的事情,他在的工厂已经好几个月不开工资了。那个福利工厂的老板,怎能一点都不顾及残疾人的心情呢?也许在老板看来。残疾人的父母不会不照顾自己的孩子的,可是作为老板,怎能如此!
这天,弟弟神色忧郁地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我看见弟弟的样子,很不放心,赶紧也推了自行车跟着。就我那骑车的水平,在城市车来车往,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真是不可想象。我的心思都在弟弟身上,要保持距离,不能被他发现了,我就象个地下工作者似的,跟踪着弟弟,竟然安稳地骑着自行车,一点惊险都没有。
弟弟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乱走,几乎把整个南宁市都走完了,他开始往郊外的方向去,我就这样跟着。我觉得自己都快没有思想了,心绪烦乱,我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那个时刻的心情。
一个残疾人,面对困难的时候,他想自己扛着,可是他的肩膀太柔弱,他的步伐太轻,轻到害怕惊扰风吹过。我不知道跟着弟弟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跑了多少路,我只是害怕把弟弟给跟丢了,我害怕弟弟发现我跟着他会恼羞成怒,我害怕……
我胡思乱想着,忘记了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发现了我,他停下来等着我,我一看,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离家很近了。
弟弟看着我一声不吭。我尴尬地下车,问他:“你饿了没?我请你吃粉。”我们到路旁一家粉店坐下,我给弟弟买了一碗粉,看着他吃。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是不是老板又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你担心小李生孩子的时候没钱是吗?你现在手上有多少钱?”我轻声问。弟弟埋着头吃粉,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有一千多。”他闷声闷气地说着。
“嗯,应该差不多了,我手上也有一千多,就是遇到紧急情况也能应付了。你不用担心,难道姐姐和爸妈会看着你不管吗?你是不是还担心生了孩子以后的生活问题?我们先不要想那么远的事情好吗?都是要当爸爸的人了,开心些!”弟弟这才露出笑容。姐弟俩就在路旁的粉店里说了一通心事。
我问弟弟今天上什么班?他说晚班,下午五点钟接班。我们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我让他直接去上班,我自己回家去,我们出门已经有六七个钟头了。弟弟是带着笑容去上班的,我心里沉重的石头终于落定。
这以后,弟弟在工作上又经历了很多次的波折,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福利工厂很容易倒闭。弟弟在的单位都干不长久,弟弟就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工作,弟弟已经能从容应对。
女儿小的时候我常常对她说:“舅舅和舅妈都是勇敢坚强的人。”
女儿不怎么明白,总会问我为什么?在她看来舅舅,舅妈怎么也称不上是英雄啊,他们也没做什么好事。
我说:“你看舅舅和舅妈,他们都是残疾人,可是他们能勇敢的面对生活,自食其力;他们不仅努力工作,养自己还养强强(我侄儿);他们不向社会伸手,他们虽然拿钱少,他们不曾给你买过漂亮的礼物,你不要责怪他们,他们走自己的路已经相当艰难了。他们能坚持走下去,而且不懈努力,他们不做社会寄生虫,他们就是英雄了!”
父亲和弟弟常常闹矛盾,父亲总说弟弟不会想问题,不会规划生活。我做和事佬,劝父亲:“不能拿要求领导干部的那套来要求弟弟,他能自食其力,没有靠父母养着,比很多好手好脚呆在家要父母养的懒汉,比那些小偷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父亲释然。但是下次父子俩又会为别的事情闹矛盾。我想那一定是父亲对子女的期望值太高所害,我和弟弟都是平平凡凡的人。我在单位做了清洁工,弟弟拖着残疾的身子三天两头去找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的孩子现在已经读三年级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和弟弟小时候一样漂亮。而弟弟的斗鸡眼随着时间的流逝竟然不治而愈。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从幼稚走向成熟,能让伤痕慢慢抚平,能让一切不快抛在脑后。
前两天弟弟又跟我说他在的那个工厂看来维持不了多久了,看来又要面临找工作了。老板不敢拖欠残疾人的工资了,但是下面的工人已经两个月没拿到一分钱,这就是破败的前兆。
我的苦难的兄弟啊!
我祝愿你能碰到一个好的老板,能给你们这些残疾人士一个安稳的工作环境,让你们少受些磨难,能让你们看到更多的希望,感受到更多的关爱。
弟弟一直坚持买福利彩票,他说:“姐,如果我中五百万,就分一半给你。然后我们全家浩浩荡荡回四川老家!”
我们就都在梦里笑了一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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