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会咿咿呀呀含混不清地喊应爸喊应妈时,我喊我奶奶为“家家”。查阅了所有关于“家家”读音的注释,毫无半点痕迹表明“家家”便是我父亲的母亲,像语文课本的彩色插图展示的满脸皱纹的奶奶。一直没弄懂是什么道理,一直糊里糊涂地叫到今天。
有一年春节,从未走动过的远房亲戚,从省城专程回来寻根问祖,提着大包小包琳琅满目的礼物看望“家家”。站在我家门前环顾左右然后颤悠悠操一口纯正的成都口音问:“你奶奶在家吗?”我惊喜的目光望着七红八彩的礼物不肯转眼,顺口就说:“我没有奶奶,只有家家。”他们先是一愣,接着就轰然大笑开了。一个额前有一缕白发的老者上前轻柔地拧我的鼻子摸我的胖脸刮理我的头发说:“小幺妹真可爱。”“家家”从里屋出来,忙不迭地端茶端水,然后像哄小鸡似地要轰我出去,我不肯走,“家家”就一面招呼客人一面数落我,小孩子嘴馋吃东西没个饱,嘴碎说话不扎篱笆没遮没拦。客人笑容可掬地答着“家家”的话,说:“小幺妹挺懂事的。”“家家”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烂漫的菊花,招呼起客人来更加殷勤了。“家家”什么都能干,就不会自夸。别人夸被她一手带大的我,是她最为开心的时刻。我曾立下过许多志愿,第一个志愿就是要做个很乘很懂事的女孩,就是为让“家家”在人前说得起话,笑得开心。真的。
“家家”七十多岁,从没见她拄过拐杖,老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看她身板硬朗说话大声,底气特足,活到九十多岁没问题。年轻时蓄过又黑又粗的长发辫,丹凤眼又黑又亮像会说话。可奶奶一听川剧锣鼓叮咚乱响心里就发慌,唱腔高亢抑扬顿挫很难把握,便自绝了这门心思。“家家”闲暇时老讲过去的事,那时她的眼睛渐渐亮堂起来,以至能从她渐渐亮堂起来的眼睛里发现了支着下巴颏儿乖乖地坐在她对面的我。
爸爸妈妈上班去后,我和“家家”可说是形影不离。我满6岁“家家”还背我到嘈杂的集市上买菜。我细长的脚杆吊在“家家”屁股上晃悠晃悠的,“家家”怕人多弄丢我不好找,有意背得更紧。我俯在她背上,被她一会儿挑菜一会儿看秤,弄得一摇一晃的不舒服,又嚷着要下来,“家家”拿拳头猛捶我的屁股,疼得我不敢声张。卖菜的瞅我们婆孙俩打内战,便趁机扣秤,“家家”哪里肯依,亮出她带有川剧高腔特色的声音跟小商贩吵将起来,吵得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卖菜的狼狈地补了斤两又失了面子,大伙儿认清这个爱短斤少两的商贩,任凭他怎样叫卖得好听,都没有人愿意买他的菜了。
后来,“家家”索性在自家后院的空坝上开辟了一个菜园子,种四季豆、腾腾菜、牛皮菜什么的。集市上新鲜菜登市价格很贵,“家家”动手摘自家菜园的菜要得意好几天。菜长得茂盛,肥料供应就成问题了。“家家”叫大家有了屎要憋住,不能拉到外边去。大人憋憋能挻得住,小孩子一憋就闹出毛病了。那时我正读小学,细心的老师多次发现我神情恍惚,眼珠儿认真地盯着黑板,几次抽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却木讷讷地没反应,便告诉了妈妈。妈妈心疼得眼圈红了又红,说这孩子孝顺,她是在为她“家家”憋屎。为此,妈妈老是和“家家”争论不休,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我捧着双科一百分的成绩单和一张“好孩子”的奖状回家,她们的争论才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我十五岁那年,爸爸向单位申请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那套房子离现在的家很远。“家家”说:“树大分叉儿大分家,该分开过了。”我坐在大人堆里听他们兴奋而热烈地计划着,心里酸酸的,“家家”笑眯眯地逗我,说小孙女有新窝喽,长大了不需要“家家”喽。我大声说:“我不要新窝。”“家家”摸摸我的额头说:“你犯傻啦?”那几天我老是莫名其妙地找“家家”的茬儿,嫌“家家”手脚慢天快黑了还弄不好一顿饭,煎的菜没盐没味又不讲究翻新花样。直到吃完饭我有意弄翻了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家家”终于忍无可忍地扬手打了我两耳光。我条件反射似地摸了摸脸颊,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家家”哄了我很久,说带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没见我这么“横”过。
搬家那天,“家家”和我脸上一直挂着笑,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家家”,生怕搬运工弄伤她。我们约定:“家家”今年生日那天,我要回到她身边,很乖很懂事地让“家家”开开心心地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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