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

眼前曾经熟悉的道路竟然变得遥远起来，肺癌晚期——天啊，你怎能如此残忍呢？陈露霜边跑边想，一下子就跑到了那间房子前。把虚掩的门轻轻推开后，她一眼便看见西边的窗户里，透出了明亮的灯光，还有隐约的哭泣声从那里传来，那是原先她和丈夫沈英的房间。

陈露霜一下子跑了进去，正撞上村支书的大女儿——也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萧月兰出来，眼圈已经红红的。抬头看见冲进来的人，先是恼火，马上又呆住了，叫道：“晓霜姐，你回来了？沈老师他快不行——”

陈露霜不等她说完，整个人已扑进了房里。明亮的灯光下，映入她眼前的是一张憔悴无神的瘦脸，脸色灰黑灰黑的。沈英早已经听到了萧月兰的说的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露霜她终于回来了？陈露霜赶紧坐在床边扶住他，含泪说道：“沈英，我回来了。你怎么样了？”说着，她的眼泪已经哗啦哗啦地往下流了。

当陈露霜那张虽然多了些风霜但在沈英眼中却依然熟悉和美丽的脸出现时，他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几分神采，他微微笑了，说道：“露霜，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不再记得我……不再回来了。”

“我怎会不记得你呢？”陈露霜微笑着转头，门外，三个年轻人正关切地注视着他们，“多亏他们几个，我才可以回家，才可以跟你团聚。”

“啊……你带了客人来？”沈英挣扎着把头转向房门外。

“别动，有我招待他们就行了。”陈露霜不让沈英起来，“吃完饭后我再把事情经过告诉你。”

“露霜，咳，你别走，”沈英喘息着说，“我日子不……多了，你把你七年来的经历……简单跟我说说吧。……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行，”陈露霜哽咽着，很快把自己出走后都能记得的经历从头到尾说完了一遍。未了，她看着身旁的佩紫说道：“是佩紫姑娘她救了我，把我从那无边的深渊拉了回来。如果不是她，我们今生只怕无缘再见……”

“能在生命离去前……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感谢上天了。”脸色因为激动而有了一丝血色的沈英握着陈露霜的手，“你……会永远记得我么？”

“我怎会不记得你？”陈露霜微笑着，“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也……不想离开你。”沈英又开如咳嗽，有鲜红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陈露霜赶紧用毛由擦掉他嘴角处的血沫，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老天爷他不肯，他只答应了我……让我死前能见你一面……”

“沈英，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陈露霜拥着他，死命地摇头。

“我……已经很满足了，起码我和你不止见上一面。”沈英满足地笑着，“我只求你让我能活在你心中的一个小角落就行了。还有，露霜，书架上那些书我都给你留下了，答应我，不要扔了它们。我要……去了……珍重，珍重……”

“沈英，别去那么快，别……”陈露霜泪如泉涌，只觉得怀里沈英的体温一点一点散去，“我答应你，我不会扔了那些书，我会努力去学字，把它们都读懂……只要你不要走……”

如风依着谭天明望着眼前这一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本来想问问沈英是如何认识陈露霜的，可是又实在不忍心打断这对苦难夫妻的相聚。到底沈英是如何认识陈露霜的？对她竟然用情至斯？为什么他这么害怕——是的，害怕陈露霜忘记他？当然，这些都已经不可能从他嘴里知道了，但在此时，面对他们夫妻的生离死别，如风发觉这些问题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她也忍不住流泪了……

在村支书的帮忙下，沈英的葬礼很快举行了。

葬礼过后，陈露霜每日里只是坐在沈英留下的一屋子的书前，什么话也不说。如风他们几个看到她这样，不由又担心起来，她不会又象以前那样吧？好不容易才在痛失女儿七年后清醒过来，现在一回到家又跟心爱的人天人永隔，这种痛她能承受得住吗？

“陈阿姨，我和佩紫要回去上班了。”如风走陈露霜身边说，她和佩紫已经又请了两天假了，“你要不要跟我们回去？”

“不，我要在这里陪沈英，他太寂寞了。”陈露霜头也不抬地说，只是一直看着那些书，那是沈英为她留下的啊，清贫的他从来视书如命，而在他们结婚的当天，他就笑着说那些书在他死后要全部留给她，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沈英他虽然清贫，为人却很好，对我也不错，从来不舍得我受一点委屈，虽然日子苦了一点，我也甘之如饴。而平日里，沈英只要听到谁家生活困难，就会给谁家送些钱去，自己却从来不舍得吃好的，穿好的……我还记得，有一次放学的时候大雨倾贫，把通住山里的小木桥冲跨了，他的几个学生没办法回去，他便全部接到家里来，忙里忙外，给他们做好了一顿丰盛的热饭热菜。这些学生怎会知道？其实他们沈老师的钱除了买书外都用来周济别人了，而他们所吃的肉和菜都是他们的沈老师去村里借回来的……”

陈露霜只管用悲凉的声音叙说着沈英的事，佩紫早已忍不住了，独自一人去了门外暗暗流泪。

“那我们走了，陈阿姨，你保重，我和佩紫有空的时候就来看你。”如风也是鼻子发酸，这边谭天明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两人并肩出了陈晓霜家。尔后，谭天明又陪如风去了趟萧支书家，留下了他们的联络电话。在那里，如风试探着问起了沈英和陈晓霜是如何相识的，竟然从他口里知道了一些沈英和陈晓霜的事。

“其实，晓霜并不是我们村的人，她是外地来的，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在一个大雨交加的夜晚，她昏倒在了沈老师的家门前。”萧支书点燃了一支喇叭筒，“昏倒以后她一直在发烧，直至三天以后才清醒过来。那时恰逢暑假，那三天里都是沈老师在照顾她。可能就是那时他们产生了感情。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沈老师一大早就跑来我家，把我拉出村外的一片树林后说要跟陈晓霜结婚。我就说结婚就结婚吧，这么多年了还是单身，也该娶房媳妇了。他却面有难色的沉默了。追问之下，我才知道陈晓霜好象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了，问她也什么都想不起来。每日里只是帮着他做家务，照顾他的衣食。两个人日夕相对，加上晓霜和他说起话来甚合他的书呆气，后来连跟她结婚的念头也有了，试探着跟她说后，她竟也同意了。只是晓霜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所以才要找我商量。”

“原来这样。”如风听到这里，心中疑问又起，陈阿姨原来患有失忆症吗？

“后来，我去找了晓霜，她低头说愿意跟沈英结婚。我想到沈英也是奔四十的人了，给他说过的好几门亲事都没有成，现在却喜欢上了萍水相逢的晓霜，只怕也是他们的缘份。沈英他实在是个好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他的。思来想去，便想办法让晓霜入了我们村里的户口，重新办了身份证，好让他们去领结婚证。可惜啊，恩爱夫妻不到头啊……”

听完萧支书所说的话，如风只觉得心里沉沉的，转念一想，却又高兴起来，这么说佩紫仍有希望了？如果能让陈露霜记起她失忆以前的事，那会不会对佩紫的怀疑有帮助？失忆？啊，她突然明白沈英为什么那么害怕陈晓霜忘记他了？他是害怕有一天陈晓霜会恢复她以前的记忆，而把遇到他以后的事彻底遗忘！那么，没有失忆之前的陈晓霜是怎样一个人？她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来到沈英所在的村子？

带着这些疑问，如风他们回到了青梅市，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只是，她并没有对佩紫说起从萧支书嘴里知道的这些事，既然没有确切的希望，还是不要告诉佩紫好，免得佩紫又失望。但是，陈晓霜就这样留在那个村子，会不会有问题？要知道，她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如风工作的公司里的业务量也多了起来，工作太忙，又适逢谭天明去往外地出差，她寻找双亲的事也暂时搁置了。只是每天下班回到家，如风总是会下意识地看看对面谭天明的住所，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谭天明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一日不见他对自己嬉皮笑脸地说几句话，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中午下班的时候，如风接到了谭天明的电话，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如风心里掠过一阵惊喜，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对他的牵挂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出差已经半个月的他，除了出差那天给她打电话外，现在还是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呢！只是，他呢？他会想自己吗？“你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我？”她笑着问。

“你是我女朋友呢！”谭天明笑道，“打电话给你是应该的吧？”

“谁是你女朋友？”如风反问，语气却是温柔和喜悦的，这是她不自觉流露来的感情吧？

“不是？那我怎么觉得你在想我呢？”谭天明仿佛知道如风的想法，“出差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可以忍受多久不听你的声音，没想到半个月时间就败下阵来了。”

“嗯，那回来再打不也行啊！你现在打电话给我作什么？”如风仿佛有不满。

“可是我想听你的声音了。”谭天明笑着说，“我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呢，嗯，上班忙不忙？有没有去找线索？”

如风摇头说道：“工作忙，你又出差，就没有去了。”

“哈，知道我的重要了吧？”电话那头传来谭天明得意的笑声，“这么重大的事没有我的参与也懒了下来，还口口声声说不想我？”

“这事跟你在不在有什么关系？而且说了不是你的女朋友，想你干嘛？”如风说，“我可是基于安全着想，怕自己一个人有危险呢！”她可不想给他知道自己在想他的事实，话到嘴边还是说了这么几句话。但她怎么会害怕去寻找呢？她从来是个坚强干练的人，话说完后连自己都不相信。唉，自己怎么说了一个这么笨拙的借口？

“是吗？”谭天明笑着问，如风的个性他早就了解了，坚强干练，一旦决定的事没有谁能阻止她，哪是那么容易就害怕的人？他的心底丝丝牵念更浓，如风她——“那也好，我出差回来马上陪你去剩下的几个村子找一找。”他温柔地对着话筒说，“还有，如风，我出差这个地方很多特产的，要不要带点什么回来给你？”

如风听出他语气对自己的牵挂，半晌才说：“嗯，我昨天去了一趟奶奶那里，或者带点奶奶能吃得动的特产吧？”

“那好，”谭天明说，“嗯，快去吃饭吧，别饿着了，回来见喽。”

“回来见。”如风微微一笑，挂了电话，锁好办公室便去吃饭了。或许如风并没有察觉到看己的变化，但在天明打给她电话以后，整个下午她的脸上都挂着快乐的微笑。

——未完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