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从无到有的那一瞬间，就算生命的开始，一如尘埃般的我，闯入这个世界，如今当整整五十年了。做为女人，五十这个数目很刺目，引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也许五十就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大站，来路曾经很长，去路依然渺茫，不能不在这里驻驻脚，看一看，想一想了。

我觉得其实人的最抽象的思维，当是数的思维。人最高的兴奋点也是维系在一些数上。而这些数目中尤其著目的可能就是年龄的数值了。在我，最关心的足以让我激动不已的狂想曲，几乎都构建在属于年龄的数目字上。“五十”令我震惊，令我心情极度复杂。

也不知道是性情的原因，还是受谁的熏染，此生我一直都把自己放在以年龄为隔断的计划之中。这样的计划我几乎不向任何人说起，因为内心固执地认为，它是绝对私有化的，必须是以自己为设计对象和完成目标的。现在反过来想，也许应该这样表述，那是一种对自我生命状态的设计。可能这样的意识太过深入自我，所以直觉中产生了防犯，总是把它悄悄写下来，藏在某个自己认为最秘密的角落，等待着一个特定时间的验证；尽管最后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个物化的计划了，但它必是刻在心屏上已入木三分了。

记得还是可以想象着上天摘星星的八九岁的计划，是为十八九岁订的。回想站在十八九岁的位置上，才发现，计划里的内容竟是那样繁多；可是，能实现的已显得无足轻重，而刻骨铭心的却一条也没有实现。十八九岁的计划是为三十岁以前订的，其中条目已经大大减少了，但实现起来更不容易。站在三十岁的台阶上回首，依然觉得空无所有。遗憾之余，越发认真，我工工整整为自己的五十岁之前列了十大条，依然把它保存在别人最不容易发现，但却是自己一定能够找到的地方。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打开它，我尤其吃惊地发现，那些计划虽然能实现的都已经实现，但生命中一旦有了刻骨铭心，那么最初的愿望中，那刻骨铭心却又落空的，现在依然是刻骨铭心而且依然是没有着落。不过这些条目本身，却一直伴着我的生命，从来没有离开过，并且像鞭子抽打着奔马一样，从来都在催促着我。同时而来的亦让我更为吃惊的是，有了一种感觉：生命的本质形态更像一种植物，（真希望我说出的话不是冰与火：要么寒冷，要么疯狂）上一辈是植株，下一辈是种子或者是从植株上剪割下来被扦插的枝条。树甚或是小草，总是要为他的后代付出生命的相当能量，甚至得为之品尝生命的撕裂般的痛苦。而种子和扎根的小树也将永远感恩，永远心存一种对于母体的血脉相连的深情。但母体和子体，其实就生命而言，在它们剥离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经成为各自独立的个体了，它们关爱的指向是希望对方壮大，并不包括自己，甚至是为了对方可以牺牲自己。而这一切带给双方的则是一种分割的美、距离的美；向对方付出的越多，知道对方能量接受得越充分，知道其在个体的状态下生存得越好，内心便越能体验到一份安宁和温馨——亲情更像一种生命的氛围。而刻骨铭心的，令人燃烧起来的愿望，却是属于塑造和强化个体生命本身的，它不是分割，而是一种合一。这就像阳光、空气、水，是生命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那什么会刻骨铭心？

站在五十岁的台阶上，对过去的一切，完完全全地理了一理，只觉能刻骨铭心的其实很少很少(我也好像不再有顾忌，想轻轻把它说出来)，那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一、能有一个真正相爱的人或者和自己真正相爱的人在一起；二、让自己的灵魂也能生育，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点更为永久的东西。

尽管第一条，它在人的童稚状态时，被理解为童话中骑着白马的王子，在情窦初开时被理解为可能会遇到的人群中那个最醒目、品行上令人震撼、学识上数一数二的人；于青春绽放时被强调为得在一见钟情的范围内找寻的他。但现在看起来这些都有点儿复杂化表象化了。而它本质上却很单纯，单纯到张爱玲可以用一句话展示它的全部故事，轻轻的一句话：“噢，你也在这里吗？”更具体一点说，也就是我爱并且相爱。然而，最单纯的，才往往是最难实现的。那简单的一句里，将包含着多少的巧合啊。往往我爱是可能的，但相爱就很难了；我爱是很难的，相爱就更难了；相爱是可能的，但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空间相爱，就越发难了；而“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几乎已经接近天方夜谭了。这个世界更多的是处在一起过日子，而不是相爱。实在，相爱是生命的一种本体的扩张和壮大。我曾想，这或许正是佛祖在离开世间的最后才昭示给大家的：他老人家捻花一笑（对于佛祖，但愿我的理解没错）。

而第二条仿佛更像一种野心，怎么说好呢？：

刚被浇灌过的树木，发出强烈的泥土气味，从窗外飘然而进。那是一种醒脑的腥腥的气味，我突然意识，那该是生命的味道。不是所有的生命只要活着都会隐隐呈现出这样的气味吗？人是泥捏的，这可能是人类始祖从嗅觉而来的第一次感悟吧？没有比泥土更能奉献的了，生命来自泥土，人类来自泥土。奉献当是人与生俱来的，是从祖先带来的，从泥土中长出来的根性了，而且，当是一种最高贵的根性。何以理解高贵？我想它也是一个数值问题，首先它要高，感觉中的高，如果他是高贵的，它给人的感觉一定是伟岸的。譬如在人们的眼里，鲁迅的身高不会是他本来的1．60米，鲁迅必是伟岸的，因为他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其次它要贵，物以稀为贵，存在中稀有的东西往往总是以大呈现，它是一种性质上的大，譬如沙漠是稀有的，沙漠之沙就数也数不清了，在沙漠面前，人们想不到沙子，只看到沙漠，沙漠让人震撼般地感觉着自我的渺小。想来，当一种品性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它又怎能不高贵呢？

活到此时此刻已经能够理解，人能与伟大和谐或同一，唯有奉献！当一个人将要作最终的奉献——彻底归为泥土之前，他的内心世界一直具有着的强烈呼唤：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点美好的东西，若有可能，留下一点点很美好的东西，这自然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最高贵的愿望了。那么，如果说它是野心，那定是一种非常非常美丽的野心。

对一个人来说，能有一个真正相爱的人或者和自己真正相爱的人在一起，其实这是“生的奢侈”。难怪为了它，便有了那么多感人涕零、凄美绝伦的千古传奇。而让自己的灵魂也能生育，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点更为长久的东西，则是“死的奢侈”。更难怪上下几千年有那么多英雄才俊为之扼腕长啸！

一首最熟悉的诗此时在耳边响起：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而在一种特定时空想起一件特定的事情，一定是有它们内在的联系的。我突然意识到，所有的奢侈都是要付出大的代价的，自由往往更是以牺牲为代价而指向奉献的生命的高层次感觉。且读李白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閤下，白首太玄经。

“自由”二字，的确让我更能清晰地想起古代侠客——提剑救天下，生死何足惜。又想到了高尔基笔下的那只苍老的鹰，它用生命的最后一点气力硬是攀上峰顶，然后，风一般地飘然坠下……没有比生命更可宝贵的了，而自由，它比生命更宝贵。所以它必是一种最为奢华的享受。

属于生死的最高贵的享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一试的，或许这也就是此生只见它们来者珊珊，甚至可能与它终不相遇的原因吧？

站在生命的第五十个年头，我的心情曾经的确是非常复杂，复杂中几个刺耳的音符仿佛很响，可谓日过中天，大势已去，明日黄花……此刻我又感到，时间真像筛子一样，把一切可以筛去的都筛去了，再留下的，就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能不伴随和向往的最最基本的东西了。死去万事休，活着还是要有一点儿需求的，但却已是相当单纯了：真正地去爱一个人，并同时被一个人真正爱着；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点美好的东西。

人生五十年，风雨荡涤，还能刻骨铭心地去追求一种感觉，或还有能力去感觉，无论它是两全其美，或二者只具其一，也许都是生命本身之大幸。

读到杨绛老人九十多岁时写的《我们仨》，常常被她那质朴到不能再质朴的文字所触动，深感其间有一种叫做真正的爱的东西具有着的怎样感人的魅力，那可是一种属于生活又超越生活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又想起了沈从文说过的，他只愿在老林崇山间留一所结实的小石屋。想必去那里的人不多，但只要去了，就能让他们，歇息歇息疲惫的双脚，那该多好。

也许这些才是生命最真实的幸福感，是足以让梁祝化蝶，谭嗣同奋然喋血，爱迪生含笑而去的生命中最神秘的诱惑，是关于生和死的最大的快乐吧。

其实人生中“五十”这个数字也很好，更何况，生命五十岁，本就是属于一个过程主体内容的即将结束——社会的、生活的。是该准备另一次起点的时候了，或者说，生命本身到此，可以完全为自我飞翔了，飞翔是生命的最大的节日。

是啊，也许那浩渺的高空之上，什么都没有，但只要飞翔过。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6-4-17　10:06:1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