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当我惊讶地发现父亲渐渐而来的苍老和疲惫时我无比残酷地在心里感到了无耻已极的快感。他对我的吼叫和咆哮不再象我颤抖不已的记忆中那么充满气势凶凶的力量。他捏紧的拳头已不能够引起我的恐惧和害怕,这时我总是冷笑着越过他微微伛偻的身影,越过他扬起恫吓姿态的拳头,不屑一顾地走出家门,我无时无刻不在夸张地炫耀我的生机勃勃,以嘲讽我那在岁月剥蚀下不得不软弱了的父亲。
那年我以全世界为敌,而父亲就恰好成为我顽劣思想中全身帖满守旧与传统的首要敌人之一,只要有同处一室的机会,我与父亲必然横眉冷对或者反唇相讥,彼此争先恐后地为“仇恨”的种子的茁壮成长奉献自己的全部精力,我和父亲相互间针锋相对的冷言冷语象是无数锋利无比的碎玻璃碴,纷纷使出浑身力气呼啸着戳刺向对方身心里所有的脆弱和破绽,以期获得建立在对方深深伤口基础上的羞辱和快感,然后每次争吵总是结束于在我眼中已经苍老和疲惫了的父亲又一次举起象征他作为父亲的坚决不容侵犯的权威的拳头,然后就是冷笑着走出家门走向茫茫黑夜的我耳边久久回荡的父亲喑哑了的咒骂:
“你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那咒骂的声音响彻于整个小镇上方宁静的夜空。我在阴冷的月光里怒气冲冲,然而尽管愤恨的情绪在我体内四通八达的血管里炽烈燃烧并汩汩流动,如影随形的孤独却一再地在我耳边轻轻提醒我无处藏身的悲哀,于是我不得不又一次跳进狐朋狗友们赌钱分赃的据点,又一次心甘情愿地在自己嘴巴上点上一支支惨白的烟卷,挤在那粗俗凶悍的痞子堆里疲倦而无奈地关注着赌桌上剑拔弩张的牌局,以等待那无比漫长的黑夜最终能够离开窗子外面那独自伫立的世界。
然而事实是即使渴盼中的太阳准时升起我也依然无法逃离使我慌然无措的寂寞。当我们横七竖八的睡眠从庸懒中苏醒,我们蓬头垢面地开始了无所事事的游荡。这时的我们纷纷为自己戴上一副肆无忌惮,不可一世的神情,互相拥簇着走向集镇,我的回忆已经不能记起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脸上的嚣张气焰属于狐假虎威,但长久以来我的虚荣令我一再沉湎于当时大摇大摆地在那些或狭长或宽阔的街头巷尾横行霸道时对别人目光中的恐慌惊涑所施与自己的欣赏,这欣赏在我荒诞的麻木生活状态中显然已经成为我最为辉煌的荣耀。于是我就这样得意洋洋地混迹于满口粗话的伙伴中间,东张西望地期待着眼前能出现一个倒霉的家伙用他无辜的言行来承受我无处发泄的愤怒。
如今我总是耻于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曾经无比邪恶的脸,这张脸曾经有过无数青春气息所吹捧形成的红肿。而当时我以自己的十根手指粗暴地挤压其上,导致了如今遍布沧桑的坑洼不平。那天我就是拿出这张脸敞着衣衫杀气腾腾地行走于熙来攘往的庸俗街市,用一双眼屎班驳的目光寻觅着某个能一不小心触犯我早已蠢蠢欲动的暴力欲望的人。然而令我们深为沮丧的是在那个阳光分外明媚的日子里我们的来来回回直到口干舌燥精疲力尽了也仍然愉快得发生不了与任何人任何事的厮斗场景。
如今我总是难以想象出当时对无法实现暴跳如雷的愿望时所感到的深深无奈,我们开始了无精打采的撤退,无比慷慨地从嘴里掏出我们积蓄多年的污言秽语毫无意义地互相攻击,愚昧地以此泄愤。那时的我情绪激昂于伙伴之一在其针对我的漫骂中多次出现的极其荒唐可笑的语病言漏,于是我得意洋洋地在义正词严的语调中开始了我漫长得滔滔不绝的反击。在这期间我无意中看见我的父亲在他陈旧的草绿色外套里蜷作一团,他的面前是多年来我们全家赖以维生的小地摊,那摊位有着其麻雀虽小五脏具全的骄傲,在它渺小得令行人顾客不得不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范围内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灯泡插座暖瓶塞子以及改锥钳子螺丝帽等等一大堆鸡毛蒜皮的零碎。我的父亲一脸平静地躲在这些数量上的无比庞大后面,形单影只地等待光顾。
我犀利无比精彩绝伦的口如悬河在此时象断水一样戛然而止。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看着我已经苍老已经疲倦已经在岁月剥蚀中渐渐软弱了的父亲竟然感到心酸不已。“良心发现”这种褒义词用在我的没心没肺上显然是夸大其词,但父亲沧桑憔悴的脸在他平静如水的目光里展现了在生存面前的一种伟大的承受。在这伟大的对无处遁逃的生活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宽容和忍耐,使我第一次对自己虚假繁荣的生机勃勃感到了汗流浃背的羞耻。
如今我的记忆里充满了感激。我忘却了那年我是如何离开我那些身强力壮却暮气十足的朋友。但我无比清晰地记着在我那个个觉得抢劫有理加入黑社会光荣的一大堆游手好闲的狐朋中有一个叫做“峰子”的在那晚我们的游荡行将结束时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而你父亲却已经老了……”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经历过丧父之痛的峰子在我悬崖一线的摇摆中给了我一个具备积极意义的建议。我又一次在茫茫夜色中一路狂奔。皎洁的月光轻轻柔柔地塞满了整个世界,忠心耿耿地照亮我回家的路。我已经苍老已经疲倦的父亲看着他生机勃勃的儿子推门进屋时一脸平静,只是十分平淡地说了一句:
“饭还热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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