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刘二

一张酷似老太太一样髭髯不生的脸，色如古铜，条条皱纹深长而柔和。灰色的眼睛，温和的像老绵羊。一头灰色的如毡短发似乎永远也不会长长，弯弯曲曲沾在头上，像刚出生的小绵羊毛。嘴总抿做一条上弯的弧线，似要绷住无数的秘密和惬意。他个子不高，有些驼背，整日像个位高权重的官员那样倒背双手，迈着轻飘飘的八字步很潇洒地从小城这头走向那头，旮旮旯旯没他走不到的，小城老少，无人不识此君，。他之所到处，往往就充满欢笑和歌声，是个快乐的流浪汉。尽管他人并不傻，为表示对他的轻蔑，人们还是叫他憨刘二。他爱开玩笑，温和友善，人缘极好。偶有不谙世事的孩子戏弄他，他也只是做个鬼脸，或原地跺跺脚做欲追赶状吓跑了之。

其实他是有家的。听人说他家就在离城不远的镇上，解放前家有良田百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他自然也就是横草不拿，竖草不动，整日游手好闲的少爷。那年棉花丰收，家里到处存满了雪白的棉花，挤的人无处立足。全家老少喜笑颜开，唯独他愁容满面。这么多的棉花堆积在家，吃不能吃，用用不了，占着房子占着空，人都没地方呆，这可咋办呀？直愁的他在院子里一圈圈地打转，不吃不喝也不睡，这样转了三天又三夜，不知怎么就转出了大门，转到了街上，转到了城里，又转到他以前从未转到过的地方，他开始云游四方．．．．．．他本没甚力气，又没甚手艺，根本无法自立谋生，也就只好乞讨。值的庆幸的是他有一付好嗓子，能唱许多闲谣俚曲，饿了就站在人多处唱，人都喜欢听。到了饭时儿，人们听的上瘾不愿离开，就送干粮开水给他，伺他吃了再唱。临近春节，家里白花花的棉花都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家人就设法将他弄了回去。当时其父尚在，哥嫂也就管他。春后给他娶了房远近闻名的美人，洞房之夜，当他撩开新人的红盖头，突然尖叫一声窜出了洞房，一口气跑出了镇子，流浪城中，死活不肯回去。几次被家人找回又设法逃出，就是不肯与新人同房。后来老父故去，媳妇也回了娘家金龟另钓，兄嫂喜的独吞家产，再也懒的理他。他也就悠哉乐哉，浪迹四方，整日靠唱曲混饭，只是春夏更替之时记得回家脱棉换单，兄嫂倒也惦着给他预备。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刚随父母工作调动搬进这个小城。他对这小城中突然出现的一张新面孔肯定也挺诧异，就背手站在那里用绵羊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又操起一口做作的京腔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很害怕，以为遇上了疯子，就一溜烟儿跑了。再相遇时他就笑眯眯的首先向我打招呼或扮个怪怪的鬼脸。几次见他被人围着有板有眼地唱小曲，就那样背手靠墙站着，踮着脚掌打着拍子，歌声有时欢快有时哀伤，有时诙谐有时庄重，听的人也就随他的歌声或喜或悲或笑或怒。但我最爱听他唱充满哀伤的歌谣，他唱的那首《秋风凉》的歌词至今我还记的：“八月里，秋风凉，刚露头的小蚂蚱冻死在草尖上。两只蛤蟆来吊孝，哭一声小可怜泪流两行．．．．．．”歌很凄婉，又充满童趣，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他总是唱的很投入，很动情，虽然只是一曲小蚂蚱的挽歌，每次唱起他却都是泪水潸然。我不由喜欢上了这位和善的小老头，便经常从家里偷馍送他吃。这时他会搂着我靠墙坐在地上，享受着冬日暖暖的阳光，他吃的那么开心，那么香甜。他给我唱《小晴蜓唱戏》、唱《小兔走亲》、唱《老鼠嫁女》、唱《蛤蟆告状》．．．．．．在他的歌谣里脏兮兮的小耗子都变的那么可亲可爱，充满了智慧和人性。他用一首首歌谣给我荒芜的童年描绘了一个美好善良的童话世界，我向麻雀问好，我向小狗道安，我向飞舞的蜻蜓招手，我相信每一朵花里都藏匿着一个甜甜的秘密．．．．．．

有时一些大人专门请他去家中唱，而将小孩拒之门外。夜深人静，老远都能听见他的歌声。那歌悲怆凄凉如泣如诉，唱的人泪流满面，听的人嘘唏不已。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些久已失传了的民歌，是所谓的淫词小调，像《小寡妇上坟》、《光棍哭妻》．．．．．．曲终人散，许多大人还在路灯下悄悄抹泪。我曾几次央求他唱给我听，他总是板起脸，故做严肃地拒绝：不行，那是大人听的歌，是我用来换酒换肉的。心里就有些恼他。的确，凡有大人找他去唱歌，出来他总是红光满面，嘴里喷着酒气，唇上闪着油光。

人们依然喊他憨刘二，大人小孩都这样叫，他似乎对这名子也没什么反感，笑微微地答应。有人给他碗稀饭或窝头，他就很认真地给人唱歌。我一直不明白他夜里栖身何处，反正太阳一出，他就背着手迈着他的八字步在街上溜达了。

他一直没给我唱《小寡妇上坟》、《光棍哭妻》之类，因为没多久我就离开了那座小城。那儿所留给我的最深念想就是憨刘二——那位善良的民谣歌者。十多年后，我幸遇来自那座小城的一位童年小友，举杯对酌之时问及憨刘二。他敛起笑容，深叹一声，告诉我文革一开始，红卫兵就以他家是地主，又向人四处宣传封建迷信为由把他从街上捆走了，自此就消失的无踪无影，再也没人见过他。只听说有人曾在城外干涸的大沙河里发现一具尸体很像他，用半领破草席盖着，浑身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人已死了多日。但那城中只有他长了一头像毡一样短而弯曲的灰色头发啊，村民们就就地挖坑将其葬了。没人过问，没人追究，更没人担责。他就像一条流浪狗那样被从这个世界上悄悄赶走了，却带走了无数由他创作或传承的美好的歌谣，那应该是属于整个民族的瑰宝，是失而难得的精神财富呵。

几十年懵懂岁月恰似一首长长的歌，而在这起伏跌宕的抑扬顿挫间，就有他用神秘又富于磁性的嗓音唱的：“八月里，秋风凉，刚露头的小蚂蚱冻死在草尖上。两只蛤蟆来吊孝．．．．．．”是啊，那可怜的小蚂蚱尚有小蛤蟆去吊孝，想他孤零零躺在荒芜的大沙河里，年年清明却无人祭扫。是否，每当月白风清之时，他会从那片荒凉里站起，倒剪双手，像上帝那样用悲悯的目光重去审视这个世界，一如继往的忘却自己的不幸而关注更多的不幸，把快乐或忧郁的新歌唱给小虫小鸟，唱给树木小草和南来北往的晚风，唱给那些如他一样长眠在泥土之下怨苦的孤魂？

可惜今天人们早已把他遗忘，就像他从未来过这世上一样。我想，那些曾被他赋予人性和灵性的蚂蚱和蛤蟆，蜻蜓和蝴蝶，小兔和小鼠们当世代缅怀他———那个善良如天使的与世无争却为世所杀的民谣歌手。每当夜深人静，它们定会围拢在他无墓的墓前，轻拨琴弦，为他吟唱一支支夜曲，以安抚那颗孤苦的水晶一样透明而美丽的心灵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