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的骨又开始疼痛起来,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发作了。
母亲蜷缩在床角,两手用力地按捺住胸前两根发作的肋骨,希望可以按压住撕裂一般的疼痛。
母亲满头是汗,颈上的衣领已经湿透,疼痛却没有一丝的减弱。
母亲开始不停地在床上打滚。
母亲咬紧牙,母亲始终没有发出一丝痛的呻吟。
母亲的脸开始死一样的苍白,嘴唇青得发紫。
母亲忽然从用力地从床上爬起,双膝沉沉地跪在了丈夫的灵位前……
母亲又一次开始哭骂自己的丈夫。
母亲骂丈夫为什么早早地死去,骂丈夫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她和儿子,抛下一个一无所有的家。
母亲骂丈夫,骂他难道就真的忍心,真的就这样活活地让自己痛死?
母亲骂丈夫为什么不说话,骂他为什么还要让儿子在外面受苦吗?还要让自己背更多的罪孽吗……
母亲不停地骂着,骂到脸慢慢地泛红,嘴唇慢慢褪去可怕的青紫,母亲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熬过去了,母亲对着丈夫说,又可以熬上十多天,只是难为了你!
母亲泪如雨下。
每一次疼痛到难耐的时候,母亲总要跪在丈夫的灵前,不停地骂死去的丈夫,骂着,骂着,直骂到不再感到疼痛……
然后开始抽泣,望着丈夫的灵位,泪流不停。
丈夫死了二十多年,死时什么也没有留给母亲,只留下母亲一个人作爹做娘地拉扯孩子。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母亲满心地想,只要把儿子拉扯大,替儿子娶个媳妇,见到了孙辈们,以后的日子,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等着死慢慢的到来。
可是,命运总是不断地把人们的意愿违背。
母亲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胸前的两个骨头断送了他盘算了一辈子的梦。
儿子从此放下了书包,放下了年幼无知,放下了该是一个孩子的天真和烂漫,一心地只想着要替母亲治病……
这一治就是十年,母亲的病还是一次次发作。
儿子一次次地用死来逼迫母亲,逼迫着母亲还要继续医治,逼迫着母亲拿着儿子用不知是汗还是血换来的钱去一次又一次走进医院。
儿子忘记了他该有的年龄,该有的青春,和这个年龄早该有的新家。
二十四岁的儿子,脸上却刻着远大过这个年岁的面容。
儿子的脸上,被无情的沧桑狠心地刻上了一道道残酷的刀痕。
望着每年归来却一年比一年苍老的儿子,母亲的心如刀割。
儿子却用他那布满沧桑的脸对着母亲说,娘,没事!
儿子不会用太多的话语雕刻生活,只用那黝黑的双手和一身的倔强默默地挖掘日子。额头和眉梢,粗实而又丰硕的汗滴,是儿子对“母亲”这个信念二十年来剔透的凝结。
母亲望着家的四壁,二十几年来,依然是年月和油烟涂抹的穷途。
如果没有那两根肋骨,没有那些疼痛,也许早已没有了它们,没有破旧的顶梁,没有碎乱的房瓦,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屋居,年轻女主人的身影,应该还有几个孙子缠抱着自己的腿,嚷着讲故事的幸福……
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是这一切,只因为自己,却过早地成了泡影。
曾经,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在深夜里想到悄然地死去,也许只有死才不会拖累自己,拖累儿子。
可是一次又一次地,母亲总要想到儿子,想到儿子苍老的脸和他黝黑的手,母亲一次又一次地从死的路口走了回来。
母亲舍不得儿子,舍不得儿子一次又一次用一起死的威胁和跪落泪水的恳求,母亲知道,这一辈子,她和儿子,早已成了一条线上的生命。
有这样一个儿子,母亲从来都舍不得去死。
人是矛盾的,有时候,人的死也是一种可悲可怜的矛盾。
母亲又拾起了篮子。
不再疼痛的时候,母亲依然努力地为儿子活着。
当母亲吃着简单的食物,却甜过世上任何一件东西的时候,她时常想到了儿子。
母亲看见儿子在远方为自己活着。
母亲想,母亲也应该为儿子活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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