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中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概念，是在五岁时。

家住农村。那个时节，地里的庄稼已经长得比我都高了，树上也挂满了果实。该是喷洒农药杀虫的时候了。可家里的农药喷壶被木根家借去了。一早吃完饭，妈妈说：“雨点儿，去木根家把喷壶取回来，今天给庄稼打打药。”我答应着，一路蹦跳着去了。

木根家住在山脚下，从山上翻过去是到他家的捷径，我于是登上了那座小山。山下就是他家的院落，我向下张望，看见院子里两棵茂盛的桑树，枝桠伸展出来，垂在山崖边，上面缀满了一串串桑葚，已经泛红了，而我刚好能够得到。我突然心跳加速，甚至有些呼吸困难。我紧张地四下里张望，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大着胆子靠近桑树，拽过结满桑葚的枝条，撸一把桑葚慌慌张张地塞进嘴里，甜丝丝的感觉一直渗透到心底，真爽！吃到美味的我忘记了紧张，一把接一把地撸着桑葚，直到装满两个衣兜。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去木根家取回喷壶，一路走着，把一粒粒桑葚往嘴里填，心里那个美！

吃完最后一粒桑葚，我拍拍被果汁染成紫色的小手，心满意足。活动一下一直攥着喷壶有点发麻的左手，突然间呆立在那儿不动了。天哪，木根家借喷壶，不是给果树喷农药吗？那我吃的桑葚岂不是刚洒过农药吗？！我死定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刹时慑住了我的心。

我惶惶然回到家里，脸色一定很难看，可妈妈忙着，并没有注意我。我奔到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全当是解药了。不敢告诉妈妈我偷吃了有毒的桑葚，我径自回到屋里，面朝墙躺下了，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我并不感觉难受，只是心里非常绝望。我就要死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

醒来时，已是下午了。我睁开眼环视周围，午后暖暖的阳光墉懒地撒满房间，我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慢慢地清醒过来，看见了妈妈在屋里屋外忙碌的身影，看见姥姥坐在门口，慈祥地吸着旱烟袋，小狗贝贝安静地卧在她脚下，轻微地打鼾。我明白了，我在人间。

后来，我终于知道，木根家借去喷壶后，并没有用，我吃的桑葚也没有毒。多少年后，已长大成人的我，和妈妈说起童年的这段往事，妈妈眼里竟然有泪光闪现：“傻丫头，为什么不及时告诉妈妈，万一真有毒怎么办？”

那是幼小的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很不光彩，不敢说，所以更加恐惧。那之后，我固执地以为，死亡离我很远，我一定会长寿的。

三十二岁那年，我无意间发现ru*房长了个小疙瘩，凭着自己的医学知识，我断定这是个良性瘤，我顾不上它，忙着工作和学习。那正是我工作学习的重要时期。两年后，肿块突然长大，我心里一阵慌乱，放下手中的一切去看病，结果我得了乳腺癌。我摸到了死神的鼻尖。

这时的我，对死亡已经有了足够的承受力，知道自己的情况之后，我反倒坦然了。

我含笑走进手术室，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刀医生开着玩笑：“放开切，大点犏着，我老公说了，他不在乎。”他果真挥舞着手术刀，把我的一侧ru*房、胸肌和淋巴结一扫而光。经过痛苦的化疗、放疗，我的头发掉了又长，我的脸白了、黄了，又红润了，我还活着。

失去了一只ru*房的我，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找不到自己还是个女人的感觉。因为手术的副损伤，我那已经变得扁平的胸部、胳膊，整个是僵硬的、麻木的，我即使赤luo着身体，也象穿着厚厚的铠甲，全然没有了女人的柔软和娇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还能工作，还能用自己的智慧去解除别人肉体的痛苦，还能靠自己的劳动自食其力，而不至于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我快乐。虽然，我知道，死神还在眷恋着我，还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在我的头顶上慈爱地凝视着我。

曾读过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个患白血病的八岁小女孩，面对死亡，平静地安排生前身后事，把全世界捐助给她的救命钱，捐献给同样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兄弟姐妹，并留下遗言：“我来过，我很乖。”八岁的孩子，鲜花还不曾绽放，幸福还来不及品味，可她面对死亡的那份从容，那份淡定，不是每一个成年人都能做得到的。这份恬淡镇定，这种无私无畏，让她八岁的生命焕发光彩！

于是，我明白了，我不必计较我的永远有多远，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数量，而在于质量。让每一天都快乐，我就是幸福的。

一个小狗问它的妈妈：“幸福在哪里？”妈妈说：“幸福在你的尾巴上。”于是小狗转啊转，想去抓住自己的尾巴，终于晕倒。妈妈说：“孩子，你不必拼命去抓住它，只要你抬起头，向前走，幸福就会跟在你身后。”

小狗的妈妈教给了我幸福的真谛。我不惧怕死亡，我坦然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科里曾收治一位乳腺癌晚期的女患者，肝脏、肺脏和骨骼都转移了，和我相仿的年龄，同病相连，我不自觉地想，她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不忍听她撕心裂肺的喊叫，不忍看她形如槁木的病容，我躲在办公室里，听她的丈夫为她大声地颂经，鼻子酸酸的，就有泪水滑落。她在我们科里活了三天，她丈夫不停地给她唱佛经的歌，晚上，她安静地去了，但那歌声一直持续到午夜。从医这么多年，第一次，对影响其他患者的声音，我没有制止。我想，这个生前受尽疾病折磨的女子，在去天堂的路上应该一帆风顺吧，临终时，她的丈夫给她的不仅仅是爱情，还用爱心为她铺就的通往天堂的七彩路。

……

不怕死，但害怕疾病的折磨。于是我面向南方，双手合十，深深长跪，向佛许下我今生最后一个心愿：不求生如夏花之绚烂，但求死如秋叶之静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