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了,开车试试吧!”
钱进从数控机床上直起身,对周围的人吩咐道。
一名青工按动电钮,蓝汪汪有着海水一样颜色的数控机床轻快地转动起来。
钱进用棉纱擦擦手,坐在小板凳上,点燃一支烟,眯着眼听着数控机床的声响,笑容慢慢在脸上荡漾开来。
钱进的父亲就是一个机修工,车钳铆电焊什么的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技术上是一把好手。钱进进了昌盛机床公司之后,勤学苦练,他坚信父亲说的“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这句话。渐渐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取于水而寒于水了。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他一耳朵就能听出那台床子有毛病,而且还能指出什么地方有毛病,是什么毛病,是全公司公认的名副其实的“大拿”,人送外号“钱大拿。”
小青工端来一杯茶:“大拿师傅,喝茶。”
钱进接过茶,看着小青工,忧心忡忡地寻思,现在的年轻人呐,怎么都对技术不上心呢?我总有不在的那一天哦,到那时你们可咋整呐!
“大拿师傅,”总经理办公室秘书过来叫他:“张总请你到他办公室。”
前几天,他刚带领攻关小组攻克了一项技术难题,公司很重视。大家都在谈论这个事儿,有人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大拿师傅,咱车间主任到站了,接任者非你莫属啊。今后多关照哦。钱进严肃地说,这话可不敢乱说!心里却喜滋滋的。总经理有请,大家心照不宣地对他微笑着,眼睛里很有些内容。钱进心里高兴,又不好表示出来,拼命做出一幅很深沉、很矜持的样子。
下雪了,虽然不甚大,但很缜密。这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样子,小雪粒刮到钱进的脸上立刻就融化了,薄薄的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欢快的吱吱声。钱进想,在总经理面前一定要谦虚,不能大大咧咧的。虽说张总和自己是师兄弟,也不能摆大。张总要是征求自己的意见,不能表示出自己太想干,那样显得自己迫不及待,太没涵养;也不能表现出自己不想干,那样总经理会认为你想拿一把。分寸如何才能掌握得好呢?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反正不能表现出得意来,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难怪有句成语叫做得意忘形呢。
总经理办公室暖烘烘的。张总经理很热情,招呼钱进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给他沏了一杯茶,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呈弧线型扔过来。钱进伸手接住,是一包“软中华。”张总经理不抽烟,也反对别人抽烟,除非特殊客人,他是不会往外拿烟的,茶几上没有烟灰缸,钱进不好意思抽。张总经理拿过来一个纸杯做烟灰缸,打开“软中华”包装,抽出一支插进钱进嘴里,亲自给他点上,剩下的塞进了他的工装口袋里。张总经理说:“师兄啊,说起来呢,这事儿本来不用我亲自找你谈的,人力资源部和你谈就可以了。可咱们是师兄弟,我想,还是我亲自找你谈好一些。”钱进说:“你是老总,事情多,别人跟我谈也是一样的,反正我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张总经理疑惑地看着钱进:“师兄,听口气,你好像听到了什么风声?”钱进意识到自己还是得意忘形了,也就是说,语言不受思维的支配了。忙说:“没有,张总,没有。我也是听有人瞎吵吵,没往心里去!”张总经理轻轻点点头说:“这么说,你还是听到风声了?咳,哪里是什么瞎吵吵啊,无风不起浪嘛,何况现在是信息社会。”钱进没说什么,心里暗暗高兴。张总经理的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忧伤,叹口气说:“师兄啊,怎么说呢,改革嘛,就要有阵痛,总得有人做出牺牲。你是老同志了,能够理解这点,是吧?”
钱进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又不能说张总说的不对,点点头说:“是。”
张总经理说:“师兄哦,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我们都到了这个岁数了。”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云雾:“我真怀念我们刚进厂的日子,什么压力也没有,无忧无虑!”钱进心里暖洋洋地:“张总,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这人你还不知道,不用做工作的。总经理拿出一份名单递给他:“那好,我就直说了吧!公司裁员,有一大批人要下岗,你榜上有名。我本来想把你留下的,可是人言可畏啊。师兄,我想你会理解我的。”
钱进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停跳了,接着又万鼓齐槌,他感到透不过气来,艰难地解开自己工装的纽扣。他听见张总很真诚地说:“师兄啊,公司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看着挺唬人,其实也就是一个空壳子了。我接这个总经理,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一句话,难肠啊。话说回来,不难,也轮不到我来接呀。这次有个机会,日本一家机床厂跟咱合资,谈得差不多了,但在人的问题上人家卡得很死,一个都不能多!”钱进蠕动着干渴的嘴唇说:“那……那就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了?就这么‘咔嚓’一声把我‘咔嚓’下去了?”钱进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下岗,在他看来,就算是公司倒闭了,只要有一个工人留下,那就是他钱进!张总说:“为你的事儿,我在班子会上发了脾气,我说谁下岗也不能叫钱进下岗,谁不知道他是咱公司的技术大拿,离了他新式数控机床上谁玩得转?班子其他成员碍着我这个总经理的面子没说什么,列席会议的市财经委主任发话了,他说,‘老张,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嘛。我们都知道钱进跟你是师兄弟,感情铁。留下他,你使起来顺手是不是?企业改制是大事儿,不能感情用事,他的技术再好也就是一个人。公司裁员是硬指标,你把钱进留下了,其他人要这个留下王进,那个要留下李进、张进,这项工作还怎么进行下去呐?’师兄啊,你听听,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说啥呢!”
钱进眼前一片茫然,看着张总的嘴一张一合地说:“师兄,好在你技术过硬,到哪儿还混不了这两个死工资?也许这对你是个机会也说不定呢。我争取让他们把你欠缴的社会保障金给缴了,也免得你的后顾之忧……”钱进听不清总经理说的是什么,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声音。他的耳朵嗡嗡响,像是捅了马蜂窝。
二
散落的雪花在路灯的映照下昏黄一片,像无数蚊蝇在灯下飞舞。这鬼天气!素馨恨恨地啐了口唾沫。今天下雪,买馒头的人少。天黑了,路灯亮起来了,棉被下仍然有二十几个馒头。素馨看着剩下的馒头怕冷似的挤在大簸箩一角,无奈地摇摇头,蹬起三轮车往家走。
素馨原来是棉纺厂的工人,已经下岗三年了。刚下岗时很不适应,自己年轻轻的,以后可咋办呢?钱进劝她说,下岗就下岗,乐得清闲。就在家照顾好我和晶晶。素馨说,哼,说得轻巧,就你那俩工资,让我们娘儿俩喝西北风啊。钱进自负地说,放心吧。就你丈夫这浑身武艺,还愁养不活你们娘俩?我叫什么,我叫钱进。等着吧,钞票大大的有。素馨还是不放心,她的男人他知道,技术好,却不会挣钱,他说的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信。素馨馒头蒸得好,她盘算了一下,这个活儿就是费把子力气,成本很少。素馨缺钱,不缺力气。就这样卖起了馒头,一卖,就是三年。
素馨顶着雪蹬三轮车很费劲儿,她心里骂钱进,你这个死人,眼看着这样的天气也不知道来接接人家。一家店铺的门前蜷缩着个流浪儿,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和她家晶晶差不多的年龄。素馨心里很不是滋味,都是父母生的,咋就差别那么大呢?她想起在什么杂志上看过的一幅图片,一个背着孩子的青年妇女,给一位衣着光鲜的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擦鞋,小男孩儿身边是他打扮入时的妈妈,旁边停着辆高档轿车。她看到这幅图片心里很震撼,代表两个阶层的孩子,将来会有怎样不同的命运,他们怎么可能融洽相处呢?素馨停下车,取出几个馒头,轻轻放在流浪儿的身边。
素馨回到家,灯黑着,钱进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视也没开。素馨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平常她回家晚了,钱进早就饭做好等着她了,如果天黑了,还出去迎她一段儿。今天这是咋的了?她拉亮灯,看到钱进脸色铁青,小心翼翼地问:“嗳,你没事儿吧?”钱进勉强咧咧嘴,算是给她一个笑容,“没事儿,头有点儿疼。”素馨一惊:“我看看!”摸摸钱进的头:“不烧啊。要不,咱到医院看看急诊?”钱进摆摆手说:“免了吧,休息一下就好了。”素馨放下心:“女儿呢?”钱进冲里屋努努嘴。
女儿正在做作业。素馨问:“晶晶,吃饭了吗?”晶晶说:“爸爸说他头疼,给我买了一包方便面。”素馨说:“那怎么成呢,我给你做饭去。”晶晶说:“算了吧,妈,我吃饱了。”素馨说:“吃饱了也得吃,我和你爸还没吃呢。”
钱进明显有心事儿,扒了两口饭就撂下筷子,进了卧室。素馨发现女儿面色苍白,两条浓黑的眉毛蹙在一起,眉尖微微跳动。素馨问:“晶晶,哪儿不舒服?”晶晶苦笑着说:“没啥。就是感到头有点儿晕,浑身没劲儿。”素馨说:“那,明天给老师请个假,妈带你去医院。”晶晶说:“不用了吧,最近要会考,老师经常拖课,可能是累的。”素馨说:“那就别做作业了,早点儿睡吧。”
卧室没开灯,钱进倚靠在床头抽烟,满屋子烟雾缭绕。素馨把烟从钱进手里取出,在烟灰缸里揉灭:“别放毒气了,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钱进长叹了一口气:“还上什么班哟。”素馨说:“钱进先生,你没啥毛病吧?咋,连班也不想上了?”钱进说:“上上上,咋能不上呐?”素馨说:“我看你今天怎么神经兮兮的,是不是第二个春天来临了?真来了也没关系,用不着这么诚惶诚恐的,男人嘛,我理解,如果到了一定层次了,想重组,我让位!”钱进瞪了素馨一眼:“看你,胡说些啥!”素馨说:“哎,说真格的,晶晶最近身体不大好,我怕是有什么毛病。”钱进说:“那,我带她去医院看看!”素馨说:“你?不上班了?”钱进说:“请一天假有什么要紧?反正公司现在半死不活的,没那么多活儿干。”他想慢慢给素馨渗透他下岗的信息。素馨笑着说:“你不争红顶子啦?”钱进说:“不争了。我想通了,什么也没有老婆女儿重要。”
三
第二天早晨,晶晶起来直嚷嚷头晕。钱进看到她胳膊上有许多紫色的斑点,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他的心。他说:“晶晶,跟老师请个假,上医院。”晶晶说:“爸,没那么严重。”钱进说“有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的看过后才知道!”不由分说地给晶晶的班主任打了个请假电话。
钱进挂的是内科号,内科大夫认真看了后说,你女儿没有感冒,你带她到血液科看看。血液科三、四位大夫,轮到晶晶的是一位年轻大夫,带着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钱进看他年轻,怕没经验,想等下一个号,请那位年长一些的大夫看,晶晶已经坐在年轻大夫的面前了。年轻大夫给晶晶检查完表情很凝重,开了个单子让做血小板。钱进心里忐忑不安,带着晶晶做了血小板。大夫看了检验单,眉头挽了个疙瘩,又开了个单子让做骨穿。钱进心里很紧张,问大夫:“大夫,没事儿吧?大夫说,等做完骨穿再说。”钱进说:“能确诊的话就不要做了,孩子太受罪了。”大夫沉吟了一下说:“还是做一个吧。”晶晶说:“爸,咱就做一个,忍一忍就过去了。”大夫怜悯的摸摸晶晶的脑袋说,去吧!做骨穿很痛苦,看到那么粗的针管刺进女儿的腰椎,钱进有点儿受不住,躲到走廊抽烟,被路过的护士狠狠瞪了一眼,钱进知趣地把烟揉了。大夫看了骨穿结果,让晶晶在门外等,对钱进说:“你女儿得的是粒细胞型白血病!”钱进眼前一下黑了,摇摇欲坠。大夫一把拉住他,严肃地说:“你是她爸,是男人,要挺住!”钱进知道这病的凶险,心里还存有一线希望,问:“大夫,这病,有治吗?”大夫点点头:“有治。除非骨髓移植。”钱进说:“那好,就移植我的骨髓!”大夫摇摇头:“哪儿有那么简单,骨髓移植必须匹配才行,当然,亲人配型的成功几率要高得多,但也不一定都匹配。而且,做骨髓移植,大约要五十万的费用。这事儿再说,孩子马上住院,先做化疗。”
看爸爸出来,晶晶问:“爸,我的病要不要紧?”钱进感到很对不起女儿,她才十四岁,怎么就得了这个病!他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说:“要紧倒是没什么要紧,不过要住院治疗才行。”晶晶说:“爸,是不是很严重。要真得很严重,你一定要告诉我!”钱进努力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真的不严重,你放心吧。啊?”晶晶说:“那我就不住院了,最近功课紧得很。”钱进说:“功课再紧也得治病。再说,我女儿是谁呀,住两天院拉不下。”
路过菜市场,钱进买了女儿爱吃的黑鱼和虾。晶晶说:“爸,世界末日到了,不打算再过了?”钱进拍拍晶晶的肩头说:“女儿,放心吧,爸搞了一项技术革新,得了一大笔奖金。你就可劲儿造吧!”
钱进精心烹制好鱼虾,做了一桌子花花绿绿的菜。对晶晶说:“晶晶,你先慢慢吃着,我去接你妈。”晶晶说:“我和你一起去。”钱进咧嘴笑笑说:“算了,我和你妈说话,少儿不宜。”晶晶忽然说:“爸,我在你的身上验证了一句成语。”钱进说:“什么成语?”晶晶说:“强颜欢笑。还有一句俗语,叫做笑得比哭都难看!”钱进刮了一下晶晶的鼻子:“这孩子!”
钱进骑车进了湖滨公园,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扔下自行车,趴在一个长条椅上迫不及待地大放悲声,他哭得呜呜响,像平地倏然刮过一场沙尘暴,一边哭,一边老狼似的“嗷嗷嗷嗷”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了很久,感觉周围围满了人,抽抽噎噎抬起头,泪眼模糊。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女人劝他说:“大兄弟,有啥糟心事儿过不去呐?算了,早点儿回家吧。”一个中年汉子说:“男子汉大丈夫的,嚎什么嚎!是男人就要能扛事儿。”钱进圆睁着眼睛说:“我就想嚎,咋的啦?碍你们啥事儿了!”
素馨从人群站出来,说:“他是我丈夫,没事儿,谢谢大家了。”
人群慢慢散去。
等人群散尽,素馨说:“做好饭不吃,应名是找我,咋躲这儿来了?让人好找!大男人的,咧个大嘴哭,丢不丢人,你!”看到素馨,钱进又忍不住泪如泉涌。他什么话也没说,掏出诊断书递给素馨。素馨看了诊断书,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傻了似的。钱进擦了擦眼泪,把素馨紧紧搂在怀里。素馨浑身像树叶儿一样簌簌发抖,抖得钱进心里阵阵发寒。钱进拍着素馨的后背说:“素馨,你想哭,就哭出来,咱命里该有这一劫,躲是躲不过去的。”好大一会儿,素馨才“哇”地一声撕云裂帛般哭出声来,哭起来就不可遏制,波涛汹涌,惊涛拍岸,把钱进的前襟弄湿了一大片。
四
一大早,钱进和素馨送晶晶去医院。出门拦了一辆出租。晶晶不坐,说没有多远,骑车去吧。钱进把她推进出租车说,出租车就是坐人的,人家可以坐,咱们为什么不能坐?
出租车向医院驶去。晶晶说:“不就是住个医院嘛,用不着这么隆重吧,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素馨制止道:“小孩子家家的,乌鸦嘴,别乱说话!”晶晶笑嘻嘻地说:“妈,这有啥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钱进说:“晶晶,你才几岁呀,就死呀活呀的,多不吉利。”晶晶老气横秋地说:“爸、妈,人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注定要死,自然规律么,谁也无法抗拒的。”钱进搂着晶晶的脑袋说:“孩子,你像花枝一样的年龄,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别再说傻话了。啊?”都不再说话,空气很凝重。
到了医院,交了五千元押金,办完住院手续,晶晶被安排在血液科306室3床。病房里三张床,3号床是靠窗户的那张。1、2号床和晶晶岁数差不多的孩子向他们微笑致意。这两个孩子很清秀,却都没有头发。晶晶问她们,你们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2床的孩子笑嘻嘻地说:“我们当然是女孩儿,化疗头发掉光了。”晶晶问:“那我以后头发是不是也要掉光?”钱进说:“没关系的,头发掉光了,再长出来的更黑更密。”晶晶没再说话,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主管大夫进来了,让晶晶躺下,做了例行检查。晶晶问:“叔叔,我的病是不是很严重?”大夫笑了笑说:“你得的是常见病,有点儿小麻烦。”晶晶说:“常见病还用化疗吗?我是患者,有知情权,您不能瞒我!”大夫说:“你真是小人精。甭想那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咱们一起努力把它治好,好吗?”晶晶说:“好!”
大夫检查完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进来,给晶晶挂上了吊瓶。吊瓶里是脂肪乳,增强人体抵抗力的。钱进说:“晶晶,我和你妈去找医生,药滴完了,你按一下床头的按钮护士就知道了。”2床的小姑娘说:“叔叔阿姨你们去吧,药滴完了我叫护士姐姐。”
钱进打听到,主管这个病区的是蒋主任,很有两把刷子,便和素馨去找他。蒋主任办公室就他一个人。蒋主任是教授,没有教授的架子,很随和。他对钱进夫妇说:“孩子放到这儿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会尽心尽力的。”素馨问:“我女儿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蒋主任说:“化疗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她现在是造血机制出了毛病,生产出来的大部分是幼稚细胞。”素馨听不懂,说:“我不管它什么细胞,究竟能治不能治好!”钱进说:“素馨,你发什么急,听蒋主任说。”蒋主任没有生气,这种事儿他已经司空见惯了。蒋主任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骨髓移植,用直系亲属的人造干细胞配型成功率很高。我不敢说百分之百,总之治愈率是相当高的。”素馨说:“那好,就用我的骨髓。”钱进说,还是用我的吧。蒋主任笑道:“不是说用谁的就用谁的,最主要的要看是不是匹配。还有,”他停顿了一下说:“骨髓移植的费用要五十多万,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
临出门,钱进将装有二千元的信封递给蒋主任,说:“蒋主任费心了,一点儿小意思。”蒋主任不收,钱进扔进蒋主任半开的抽屉里,拉着素馨跑出来。
钱进和素馨没有回病房,来到医院的小公园里。公园里的草枯黄了,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破碎声。钱进说:“我看这样吧,先抽我的骨髓,和晶晶的匹配,就移植我的骨髓。如果不匹配,再抽你的。也省得你多受那一份儿罪。”素馨说:“那不行,我是她妈,要抽也先抽我的。你是咱家的顶梁柱,把你给抽坏了,咱这个家咋办?”钱进说:“没那么严重的,骨髓移植对身体没多大影响。”素馨说:“那也不行!”钱进有些恼怒:“你这人,咋这么犟呢。”素馨说:“要不,咱俩都抽去检验,谁配上算谁的。”钱进苦笑道:“何必呢。”这就是同意了。他心里明白,不让素馨抽自己的骨髓检验,她一辈子都会自责。素馨说:“那,那钱,钱怎么办?”五十万,这对他们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不知道那辈子才能挣够这么多钱。钱进说:“咱这几年攒得六万多块钱先用上,后续的钱你不用管,我想办法。”素馨说:“你想办法,你有什么办法?”钱进说:“天无绝人之路。为了咱们的女儿,我会尽一切努力!”素馨一把抓住钱进的手,闭上眼睛,她的心情忽然间开朗了,云淡风清。
五
一切料理完后,已经万家灯火了。素馨留在医院陪女儿,钱进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慢慢往回家走。他感觉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闪烁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似乎离他很远很远,做梦似的。
回到家,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往锁孔里一插,门自动开了。他心里骂自己,咋整的,早晨出门日急慌忙的,门也没锁上!迈进门,头一下大了,满屋狼藉,客厅沙发被划开了,裸露出里面的海棉,似在痛苦地呻吟;全部抽屉都被撬开了,张着大嘴巴,里面的东西撒了满地。
钱进腿软的站立不住,顺着墙壁出溜下去。倏然,他一跃而起,冲进卧室。卧室被子被拆开,被面缩成一团仍在床下。床下的鞋扔得东一只西一只。钱进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和像框分开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对着他幸福地微笑着,地上的碎玻璃闪着眩目的光。全家这些年来的全部家底,六万元的存折,就在照片后面。钱进的脑袋嗡嗡响,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这是女儿的救命钱啊,就这么没了!……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什么好人自有好报?我钱进没有亏待过任何人,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女儿充满期待的眼神在他面前晃动,他感到五内俱焚。他从地下拣起一家三口的照片,碎玻璃划破了手指,他浑然无觉。他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脸,再也控制不住,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冰凉的照片上,呜咽着……
夜深了,朦胧的月色射进来,满屋淡淡的银辉。
过了许久,钱进想起不管怎么样,先挂失报案,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他从楼道推出自行车赶到储蓄所。下半夜了,街面上冷冷清清的,储蓄所的卷帘门拉得严严实实。他敲值班室的门,敲了许久,敲醒了值班的经警。经警没有开门,吼道:“半夜三更的,敲什么敲。神经病!”钱进说:“家被盗了,存折挂失。”经警说:“明天上班过来!”钱进跑到派出所,把值班警察叫起来,值班警察睡眼稀松地作完笔录,对钱进说:“回去吧,明天早晨不要出去,等我们去勘查现场。”钱进还要问什么,警察挥着手说:“去吧去吧。”
钱进回到家,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朦胧中,他听到晶晶在门外喊他,声音凄厉,一下跳起来,冲出门外。晨色微曦,周围的一切还影影绰绰的。钱进抬眼四望,找寻声音的出处,除了轻微的风声和早起人们的脚步声,哪里有晶晶的呼叫声?他怔怔站了一会儿,感到身上发冷,回到屋里。
不能再睡了。钱进脑子很乱,自己下岗,女儿又得了这样一个病。偏偏盗贼不长眼,在这个时候偷走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咋办?他感到老天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工人,技术再好,也还是个工人,没钱没势的,他不下岗谁下岗呢?钱被盗已成为事实,再想不开又能怎么样?现实是残酷了点儿,但,它是现实啊,是现实,就得接受,找谁说理去!他对素馨说钱他想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心里说,钱进啊钱进,亏你叫了这个名字!
他洗脸的时候看了一眼镜子,一夜之间,鬓边白发恣意横生,如霜如雪,两眼赤红,皱纹也深了许多。他听人说过一夜愁白了头,果然如此!
钱进赶到储蓄所,储蓄所还没上班。等到上班,直接找到值班经理。值班经理很负责任,亲自从电脑里调出他的存款纪录,很遗憾的告诉他,晚了,款已经在昨天下午三点钟被取走了。钱进的心彻底凉了。他想了想说,取款不是需要输入密码吗?值班经理说,取款人是输入了密码,没错儿。存单的密码是钱进的生日,钱进这才想起来,昨天早晨匆忙出门,身份证放在抽屉,没带。这些盗贼很有经验。
想起派出所还要勘查现场,钱进急忙回到家。一直等到十点多钟,警察才来。来得慢,走的却快,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做了简单的测量,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钱进追出去问:“警察同志,这案子啥时候能破?”领头的警察扭回头笑笑说:“问谁呢?问我啊?”钱进说:“那还能问谁!”警察说:“问上帝吧。”
六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银行收银小姐的脑门,带着黑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劫匪低声吼道。随即,扔进去一条编织袋,劫匪晃动着枪说,快,想活命,就把钱装进去。收银小姐战战兢兢把一摞摞钱装进口袋。劫匪一把抢过,夺门而出。抢钱啦!劫匪跨上门口突突响着的摩托飞驰而去后,银行工作人员才醒悟过来,尖声喊叫。
摩托开得飞快,劫匪耳边的风呜呜响,两边的建筑物纷纷向后倒去。忽然,背后传来呜哇呜哇的警笛声,警车尾随而来。劫匪把油门加到了极限,风驰电掣。渐渐地,警笛声越来越远。就在劫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座断桥横亘在面前,拐弯和刹车都来不及了,劫匪心一横,猛地一提车把,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过去。编织袋开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天女撒花般地在空中飞扬……
钱进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分明地,梦境中的劫匪就是他自己。他心有余悸,取出一支烟慢慢抽着。
万籁寂静。
黑暗中,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眼泪,慢慢地从钱进的脸上滑落下来。他恨自己,他恨自己不配为人父,为人夫。他很茫然,前面的路黑黢黢的一片,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
昨天下午,他去了医院。素馨惊呼:“老钱,一夜之间,你咋就成了这个样子?”钱进说:“哪个样子?不是你老公啦!”钱进不敢把家里被盗的事儿告诉素馨,怕她受不了。素馨心疼地说:“要不,你先回去睡一会儿?”钱进摇摇头。晶晶笑嘻嘻地说:“爸,你这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哦。”钱进笑道,“还‘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呐。你就知道拿老爸开心”。素馨说:“瞧你们这爷俩,老没个老样,小没个小样儿。”正说这话,2床小姑娘的父亲来了。这是个壮年汉子,敦敦实实的身板,络腮胡子,下巴刮得铁青。他取出一支烟给钱进,钱进摆摆手,指指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壮年汉子收回烟,和钱进搭讪着说话。钱进心里有事儿,有口无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说着说着,壮年汉子不知道怎么说起了昨天农业银行星光路储蓄所发生的一起抢劫案。一共就两个劫匪,一个跨在没有灭火的摩托上望风,一个进去实施抢劫。抢劫一共就用了八分零三十秒,银行包括顾客在内,有七、八个人,劫匪拿枪一比划,一个个噤若寒蝉。惊慌失措中,劫匪已经得手,跳上摩托车飞快离去。钱进问:“哦,抢了多少钱?”壮年汉子说:“五十万,整整五十万!”不知道什么触动了钱进,他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又一下。
主管大夫进来,询问了一下情况,对晶晶说:“小丫头,感觉咋样?”晶晶说:“还好。”大夫说:“那就好。”转回头对钱进说:“你跟我来一下。”进了大夫办公室,大夫将一张催款单递给钱进:“钱师傅,你交的押金用完了。马上就要上化疗了,你再到住院部交些押金。”钱进问:“交多少?”大夫说:“先交五千吧。”钱进说:“缓几天行不行?”大夫皱着眉头说:“一周之内吧。药不能停,孩子很危险。”钱进没说什么,默默走出去。
天大亮了,烟缸里的烟头摇摇欲坠,钱进嘴里苦涩发麻。倏然,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形成,抑制不住,而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一个星期的时间,钱进骑车走遍了城市几乎所有的银行储蓄所。他看得很仔细,对周围的地形、营业时间、不同时间段的顾客人数、押钞车送款取款的时间等等,做了认真地分析和研究。最后,他选定了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储蓄所。这个储蓄所不大,只有三个人,而现金流量比较大,附近有几个大公司,有钱的人多,居住人口少,道路情况好。钱进借来徒弟的辆摩托,有点儿小毛病,拾掇了一下,手到病除,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在市场买了一把仿真手枪,太逼真了,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质感。他缝了一个黑布头套,准备了一把刀、一柄铁锤,还有一张绘制好的地形图,放进包里。然后,将一包炸药捆在自己腰间,细心地把引信什么的捋捋齐整,扎束停当,一切都满意了,挎上包往外走。这个时候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他算了一下,到那家储蓄所需要二十分钟,银行的运钞车五点二十五分到,中间有二十分钟的空挡。这个时候钱比较多,顾客少,营业员劳累了一天,精神懈怠,成功的几率应该是非常高的。钱进出奇地冷静,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心如止水,没有一丝慌张。他自己都奇怪,何以会如此地冷静!
拉开门,素馨慌慌张张闯了进来,猛地和钱进撞了个满怀,把钱进的提包撞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素馨奇怪地问:“看你装扮得跟上战场似的,干啥去?”钱进保持冷静的心一下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干啥去!你……你咋跑回来了?”素馨说:“不干啥是干啥去!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儿,老虎撵到尻门子上了?”素馨回来给晶晶取滑雪衫,看钱进神色不对头,满腹狐疑。她弯腰拣钱进掉在地上的提包,钱进上前一步踏住,大吼一声:“别动!”素馨更加怀疑其中有鬼,使劲搬开钱进的脚,拉开提包拉链。头套、铁锤、仿真手枪、明晃晃的尖刀赫然在目!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点没错!她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素馨醒了过来,躺在钱进的怀里。绑在钱进腰间的炸药已经解了下来,仍在一边。素馨浑身哆嗦,说:“老钱……你……你想干什么?你想毁了我们这个家啊你!”
钱进的脸扭曲的变了形,面目狰狞,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你说!……女儿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下了岗,仅有的一点存款还让盗贼洗劫一空……女儿交不上住院费就要停药,我……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咱们的女儿去死吗?你说……你说啊。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我还能怎么办……怎么办……你说啊你!”
素馨拍打着钱进的胸脯哭叫道:“你傻呀你。呜呜……你以为这样就能救得了咱们的女儿,就能渡过难关?!啊……呜呜呜呜,咱们女儿知道她爸爸犯了罪,而且是为她犯了罪,她还能活下去吗?嗷嗷……你这不是把她往绝路上推吗你?……你是男人不是?是男人,就要顶天立地!你倒好,咋还没咋呢,自己先趴下了……呜呜,只要有人在,总会有办法,你咋傻成这样儿了你?!你死了倒干净,撇下我们娘儿俩咋办呐……下岗又咋啦?钱丢了又咋啦?咱们卖房子……咱们砸锅卖铁……咱们沿街乞讨!你答应我……不要做傻事,不要……永远也不要,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晶晶……咱们的晶晶,她还小……”
素馨的话使钱进慢慢清醒过来,为了晶晶,也不能干傻事儿。这不仅仅是傻事儿,而且是掉脑袋的事儿,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他扭曲变形的脸慢慢恢复过来,像一张白纸。他把素馨放上床,颓然蹲在地上,浑身颤抖。他双手捂住脸,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已是泪眼滂沱。他哭着说:“素馨,我答应你……我……我……不做傻事了,真的,不做了,再也不做了,我要和你,和我们的女儿……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素馨心疼地搂住钱进抽泣:“老钱……老钱。”钱进无限凄楚地拍着素馨的后背:“素馨……”
外面又下起雪来。今年是个多雪的冬天。
七
钱进决定,先把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金领回来再说,度过一时算一时。
钱进先到公司财务部结算了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金。自己欠缴的社会保障金已经补齐,这张总还真是说话算话。办完手续,路过总经理办公室,听到里面哭的叫的吵闹成一团。钱进心里冷笑,下岗就下岗吧,吵闹顶个屁用!有本事,把经理楼炸了!回到车间,把自己的工具归拢到一起,装进带来的帆布包里。车间里的人同情地看着他,没人制止。钱进收拾好工具包,旁若无人地走出车间,将工具包挂在自行车上,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钱进有浓厚的国有企业主人翁的情结,非常爱护公物。把公司的东西往家里拿,这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钱进手巧,读书不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考进了一所职业中专,毕业后进工厂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公司,在他看来那是不可思议的事儿,不可思议的事儿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冲他来了,他除了痛心疾首之外,有什么办法呢?钱进找了一块木板,在上面写道“修车、补胎、充气”等内容。他字写得很漂亮,颜风柳骨。这是他晚上一夜未睡考虑的结果,他是手艺人,在没有更好的工作之前,先修修车,挣几个算几个。他实在难以想象,五十万,什么时候才能挣够!
钱进骑着单车,直奔城乡接合部。他不愿意在市内铺摊子,一是怕城管人员驱使,挺臊毛的;二是怕碰到熟人,问起来怪不好意思。
天气很好,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炫目的光,小贼风还有些冷。钱进几天来身心俱惫,神情恍惚,不知不觉将车骑到了马路中间,一辆从客货两用车从后面驶来,将他撞翻在地。路滑,钱进连同他的自行车被撞出去五六米远。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对钱进喊:“找死啊?!”扬长而去,扬起的雪雾挡住了钱进的视线。钱进没感觉出疼,只感到腿发麻。他挣扎着站起来,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了上来,天旋地转。他晃了晃,晕倒在地。
钱进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人把他移到了人行道,自行车立在身边。马路上的人熙熙攘攘,路过时绕开他,像绕过一堆垃圾,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他艰难地翻起身,对着过往的出租车招手。许多辆打着“空驶”的出租车经过,没有停。终于,一辆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下来。钱进说:“师傅,行个方便,送我去医院。”出租司机二话没说,扶他上了汽车后排座,自行车塞进后备箱里。
车厢很狭促,钱进半躺半坐,疼痛阵阵袭来,额头汗珠滚滚。出租司机点了一支烟递给他:“抽一支?”钱进接过烟:“谢谢。”司机师傅很有经验地说:“先生,被车撞了吧?”钱进抽了一口烟,说:“是。是辆客货两用车,停也没停,就一溜烟跑了。”司机说:“想开点儿吧,现在这种事儿多了。谁让咱点子背呐。”钱进说:“谢谢!”短短的十几天里,钱进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出租车在医院门前停下,出租司机说:“先生,我背你进去?”钱进说:“不不,我女儿在血液科306室3床住院,我老婆陪床。麻烦你把我老婆叫出来。千万别让我女儿知道了。啊?”司机进去不一会儿,素馨后面跟着两名护工,抬着担架匆匆忙忙赶来。钱进准备豪爽一回,多给司机一些车费,一摸内兜,脑袋轰然一声炸响,刚领到的一万多块经济补偿金不翼而飞了。
钱进欲哭无泪。
素馨惊恐地说:“老钱,怎么了?没事儿吧。”钱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儿。”钱进躺在担架上,忽然想起还没有给车钱。回过头一看,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钱进左腿小腿骨骨折,打上石膏。大夫让住院,钱进说什么也不住,说在家养着就可以了。大夫说在家出现一切后果,医院概不负责。钱进说不要医院负责。大夫犟不过他,同意了。给他开了些药,嘱咐三个月之内卧床休息,不能有任何活动。钱进说,好,不活动就不活动。
为了给女儿交押金,素馨把房子卖了七万块钱。他们的房子是房改房,地理位置很好,本来可以卖更好一些的价,因为着急用钱,就贱价卖了。这是钱进一家唯一值钱的家当。钱进很心疼,可是别无他法,谁让老天爷处处和他过不去呐。卖房子的七万块钱,交住院押金的二万元,偿还了前面住院借款一万五千元元,租房首付五千元,剩下的钱素馨存入了银行。素馨说,这是咱女儿的保命钱,说啥也不能动!
举家迁进一间一室一厅统共三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六楼,最高层,钱进上去下来很不方便。空间小,一张双人床就占去了二分之一的面积。钱进在家闲不住,拄着拐烧开水,做米饭,等素馨回来给晶晶炒菜,一般都是一荤一素。夫妻俩人已经把生活费压倒了最低限度,基本上是咸菜就饭。
素馨把饭菜送到女儿床前,晶晶吃到半截,忽然问:“妈,我爸呢?咋好多天不见他的影子了?”素馨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哦,单位派他出差去了。”晶晶说:“哇噻,我爸就一工人,出啥差呐。”素馨说:“他们公司销售到新疆的一台车床出了毛病,你爸他带了他的两个徒弟去外修。”晶晶向往的说:“我爸真幸福,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哪里有天山、雪莲、草原、火焰山,还有哈密瓜、葡萄。”素馨戳了一下晶晶的额头说:“你呀,就知道吃!再远,还不是在中国的版图。你想去,就考到新疆去上大学。”晶晶说:“这可是你说的!好,我就去新疆了,到时候,给你们带回一个维吾尔族的小伙子做女婿,你们可别后悔哟?”素馨笑着说:“不后悔,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我和你爸都跟着你们吃烤羊肉串儿!”
素馨边说话,边织着毛线活儿。这是她新找的活儿。现在的人都懒了,没有谁愿意自己织毛线活儿,买成品又体现不出个性化,这就给素馨这样心灵手巧的人提供了空间。她算了一笔账,照看晶晶闲着也是闲着,按照两天织完一件毛线活儿计算,平均手工费五十元,一个月能挣七百五十元钱,起码够一家三口的伙食费了。真的织起来才知道估计得过于乐观了,且不说时间长了不织手生,一天时间让杂七杂八的事儿占着,织毛线活儿的时间就非常有限了。因此,只能挤占睡觉的时间。她已经好几夜没怎么睡过觉了。
素馨突然感到两眼发黑,一头栽在床上。晶晶惊恐万状,尖声惊叫起来。2号床小姑娘的父亲,那个敦实的壮年汉子,急忙请来了大夫。大夫进来,素馨已经醒了过来。素馨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用大惊小怪的。”晶晶哀求地:“妈……”素馨无奈,让大夫看了。大夫看后说:“毛病倒是没什么大毛病,长期营养不良,操劳过度引起的休克。不过,要注意呐。”晶晶哭着说:“妈,你再这样折腾自己,我就绝食!”素馨说:“傻话。好好好,我自己注意就是了。”
八
钱进在家休息了半个多月,就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请徒弟帮忙,将他从六楼背下来,用摩托把他载到城乡结合部,找了一块向阳背风的地方,半倚半靠在墙上,招牌立在旁边,工具一字摆开,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看,静等顾客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说:“师傅,修车。”钱进眼睛从书本上挪开,映入眼帘的是林立着的穿着旅游鞋的脚。钱进抬起头,面前站着十几个背着旅行包的中学生,每个学生都推着一辆自行车,清一色的山地。
原来是一个学生的车胎爆了。钱进扒胎,一位看样子是个学生干部的学生蹲下来帮他。钱进说:“不用,我自己行。”那位学生说:“没事儿,您腿不方便。”钱进补胎的时候,那位学生突然问:“您是钱晶晶她爸吧?”钱进吃了一惊:“是啊,你咋知道?”那位同学说:“您去学校找过晶晶,我见过您。”钱进说:“噢,是晶晶的同学啊,你们这是干啥去?”那位学生说:“会考完了,我们去郊游。”听说是钱晶晶的爸爸,同学们纷纷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晶晶的病情。还问钱进,腿还打着石膏,咋就出来修车了呢?看着同学们健康的、红扑扑的脸,钱进眼前晃动着晶晶那张苍白的脸,心里酸楚,忍不住眼睛就潮湿了。同学说:“叔叔,您咋哭了?是不是钱晶晶的病很严重?您告诉晶晶,明天我们就去医院看她。这段时间大家忙着会考,没有时间。其实,大家心里都惦记着她呐。”钱进说:“谢谢同学们关心我家晶晶,晶晶的病的确很糟糕,是白血病,这个学期恐怕不能和你们一起上学了。你们不要去看她,万一说漏嘴,她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怕她受不了,影响治疗。”
同学们一下寂静了,没有人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钱进补胎。过了很久,那个学生干部模样的同学老成地说:“叔叔,您别难过,晶晶的病会好的,我们大家都会帮助她!”钱进说:“借同学们的吉言,谢谢了。喏,车胎补好了,你们快去郊游吧。”同学要给钱,钱进拒绝了,同学也没再坚持。
钱进目送着同学们的离开,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血液科306室刚查完房,门被推开,一个脑袋探进来。晶晶惊呼一声:“呀,樱桃小丸子,你怎么来了!”那个外号叫樱桃小丸子的同学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高个子男同学,捧着一大捧鲜花。晶晶脸孔红了一下,说:“恐龙,你也来了。”看得出那个叫恐龙的男同学很腼腆,但装出落落大方的样子说:“是啊,我也来了,不欢迎啊。”晶晶夸张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晶晶把素馨介绍给同学,同学礼貌地说,阿姨好,素馨说,同学好。他们把带来的鲜花插进一个广口瓶里,晶晶凑着鼻下深深地吸着:“好香啊。”
晶晶上了第一个疗程的化疗,头发开始脱落了,露出头皮。樱桃小丸子说:“晶晶,你的气色还好,看起来不会有什么问题。”晶晶说:“别安慰我了,该咋就咋吧。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恐龙由衷地说:“晶晶,你快好起来吧,我们还等着你来和我们一起上学呐。”晶晶叹了口气说:“等着吧,等着吧,耐心地等着吧。”
看气氛有些沉闷,素馨招呼两位同学坐下,剥桔子给他们吃。同学一边吃着桔子,一边和晶晶聊天。因为同学的到来,晶晶很兴奋。聊了一会儿,同学怕晶晶疲劳,就告辞出来。樱桃小丸子回过头对素馨说:“阿姨,晶晶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儿,众星捧月的。您可要尽心呵护,出了差错,咱校的男同学可是不答应!”素馨笑着说:“为了你们学校的男同学,我这个全天候的保姆也要尽心尽力哦。”晶晶要送,樱桃小丸子说:“你是重点保护对象,还是让阿姨送我们吧。有时间我们还会来看你的。”恐龙又回过头看了晶晶一眼,晶晶也正在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恐龙的脸“唰”地红了,急忙扭回头。慌乱中,踩了樱桃小丸子一下。樱桃小丸子大叫:“恐龙,魂丢了!”
素馨本想把两位同学送到走廊就回来,两位同学一边一个拉住她的手不放,一直拉到大门口。恐龙的眼圈红了,说:“阿姨,我们都知道晶晶得的是什么病,同学们都很关心他。”素馨说:“谢谢,谢谢同学们。”恐龙取出一个纸包递给素馨:“这是老师和同学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素馨说:“这怎么行?!”樱桃小丸子说:“阿姨,我们在学校搞了一次献爱心募捐活动,你就收下吧。”素馨噙着眼泪说:“好,我收下。”
九
一个难得的晌青天,晶晶说:“妈,医院把人憋闷死了,我想回家看看,再上街逛逛。”素馨说:“你……就你这个样子……”。晶晶搂住素馨的脖子说:“没事儿嘛,妈,求你了!”素馨说:“咱们到医院公园里转转?”晶晶噘着嘴说:“不嘛,人家就是想回家,想上街。”素馨问过大夫,大夫说出去可以,注意不要受凉,不要劳累了。素馨商量说:“晶晶,要不,我们上街转转得了,就别回家了。”晶晶说:“不,要回家,说不定以后我成人物了,咱家还作为故居供人瞻仰呐。”素馨说:“女儿哎,算了吧……。”晶晶乞求地,妈……。素馨说:“真那你没办法!好好,我服了你了。不过咱可说好,有啥事儿你可别给我哭叽叽的!”晶晶说:“行行行,老妈,你还没到更年期呐,咋就这样儿了!”素馨说:“那好,我准备一下。”
素馨给钱进打去电话,说晶晶要回家,还要上街逛逛。钱进说,拖延一会儿再回来!放下电话,钱进烧了一盆热水,把石膏一点儿一点儿浸透,慢慢剥下来。石膏在他腿上一个月多了,其痒难耐,沉重异常,取下后有说不出的轻松。
刚收拾停当,素馨领着晶晶回来了。晶晶不进屋,站在门外对素馨喊:“我不进去,这不是咱家!”钱进急忙跑出去,说:“晶晶,快进来!”晶晶叫道:“爸,你不是出差了吗?”钱进愕然了一下,看素馨对他挤眉弄眼,马上明白过来,说:“是是,我是出差刚回来。”晶晶说:“爸,你跟我说,这不是咱家!”钱进说:“晶晶,别着急,听爸慢慢给你说……”
晶晶捂住耳朵尖叫:“不听不听,我不听!我要我们家的房子,我们家的房子呢……”钱进上前搂住晶晶说:“孩子,别这样,你别这样……啊?房子没了,爸再挣钱给你买新的……爸有技术,买所房子不算什么事儿,给你买三室一厅的,带卫生间的那种……”他这话说得已经很不自信了。晶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爸,是我连累了你们,是我……”钱进忍住泪说:“傻孩子,你是我们的女儿,咋这么说呢?”素馨说:“晶晶,你不知道,你爸为你……”钱进瞪着素馨,素馨没再说下去。晶晶追问:“我爸为我咋啦?”钱进说:“别听你妈张惊是道的,咋也没咋。你不是想上街吗,走,上街。咱一家三口好久没在一起逛街了!”晶晶神色黯然地说:“你们去吧,我不想去了,想休息一会儿。”素馨说:“走吧,走吧,今天天气好,散散心,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晶晶心事重重,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商品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晶晶在假发柜台看到一个栗色假发套,眼睛忽地亮了。钱进看在眼里,指着那个假发对售货员说:“小姐,取来看看。”钱进接过递给晶晶说:“戴上试试。”晶晶说:“算了吧,用不着。”钱进坚持说:“试试。试试又不要钱!”晶晶摘去红色绒线帽,戴上假发,弯曲的头发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光滑,特别配晶晶的头型和鹅蛋形的脸,简直可以说这个头套就是为晶晶定做的。钱进很高兴,说:“就是它了!”翻看了一下标签,五百六十元人民币。他口袋里仅有一百五十元,素馨口袋里也只有二百元。晶晶说:“爸,我说了,用不着,咱们走吧。”
出了商场,晶晶说:“爸、妈,我累了,想回去休息。”素馨说:“好吧,我们回去。”晶晶说:“我想自己回去。我还想奢侈一回,给我十块钱,我打个的。”钱进说:“行,我们一起打的回。”晶晶笑着说:“不了,我想自己清静清静。”她将钱进的手和素馨的手拉过放在一起,笑着说:“你们继续轧马路吧,找回初恋的感觉。”她听钱进说过,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没有钱,就轧马路。钱进说:“你……能行吗?”晶晶说:“我都十四岁了,大姑娘了,你们还有啥不放心的。”钱进想了想说,好吧。把十元钱和钥匙递给晶晶:“回家老实躺着,等我们回去给你做饭。”
钱进和素馨又返回商场,对售货员讲了女儿的情况,希望那个头套能三百五十元卖了。售货员很同情,但表示爱莫能助,说打这么大的折扣她做不了主,必须找经理。正在讨价还价,有人拍了钱进肩膀一下,钱进扭脸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徒弟。听到这种情况,徒弟二话没说,掏出五百六十元钱,说:“好,我买下了!”钱进两口子把口袋里总共三百五十元钱给徒弟,徒弟不要。钱进说:“你不要钱,我们就不要头套了。”徒弟这才把钱收下。钱进说:“剩下的钱我过些日子还。”徒弟说:“算了吧,师傅,跟我还客套啥?”钱进严肃地说:“不,这钱,一定要还的!”
出了商场大门,面对明晃晃的太阳,钱进心里忽然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对素馨说:“素馨,快,咱们回家!”转回头对送他们出来的徒弟说:“快,打的,送我们回家!”
出租车一直开到楼前,钱进急迫地对徒弟说:“背我上去!快!”冲到六楼,钱进咚咚咚使劲敲门:“晶晶,我是爸爸,快开门!”
晶晶坐在桌前,手持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她犹豫了很长时间,下不了决心。她心里很明白,这一刀割下去,自己就永远解脱了,父母也解脱了。她找出了钱进喝剩下的半瓶酒,喝了一杯,浑身痒簌簌,嗓子眼儿辣乎乎的,她想,就这样去了也挺好。任凭钱进敲门、叫喊,晶晶就是不作声,慢悠悠又喝了一杯酒,脑袋开始有些发昏。素馨急哭了,连哭带喊:“晶晶,我是妈妈,快……给妈妈开门……”晶晶也跟没听见似的。她在想,要不要写封遗书,给爸妈做个交待?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写了,为啥自杀,爸妈都知道。留下一封遗书,就给爸妈留下一封看起来就伤心的东西。她喝了第三杯酒,觉得自己身子飘飘然了,化羽成仙的感觉。她把刀刃放在手腕血管上,感觉到血管突突地跳,刀刃冰凉。
钱进疯了似的砸门,大声叫道:“晶晶,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晶晶……你才十四岁,以后还有二十四岁、三十四岁……你就甘心这么死了?!爸妈把你养到十四岁容易吗?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啊……你软弱,病还没把你咋样呐,先把你给吓死了……没有钱我们挣,没有房子我们买……好,你死,我也死。反正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刀刃接触到血管,看着鲜红的血慢慢洇出,晶晶没有一丝疼痛,感到手腕温热,很舒服。
钱进以头撞门,把门撞得嗵嗵响。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满脸血污。
素馨撕心裂肺的喊叫:“晶晶……晶晶……”昏死过去。
晶晶终于将刀从手腕处挪开,放进抽屉里。
她慢慢过来打开门,平静地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说:“爸、妈,你们这是干吗呐,让人清静一会儿都不行。”
钱进用肩膀撞开晶晶,把晶晶撞倒在地。这是晶晶长到十四岁,钱进第一次这么粗暴地对她。
晶晶从地下站起来,神色冷峻:“爸,我是病人!”
钱进吼道:“收拾得就是你这个病人!”
钱进翻着抽屉,边翻边骂:“晶晶,你这个小混蛋,我们算是白疼你了!”素馨醒了过来,冲进屋一把将晶晶搂在怀里,像找回了一件失而复得宝贝,泣不成声:“晶晶……晶晶……我的晶晶……”
钱进翻出了那把水果刀,上面还有几丝血迹,他烫手一般使劲到扔出窗外。又从抽屉里找出纱布、药棉和消炎粉。看到桌上的酒瓶,气不打一处来,高高举起,猛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酒气立刻在屋里蔓延开来。
素馨明显感到,这一声巨响,使得晶晶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钱进蹲在晶晶面前,抓住她的手腕,仔细包扎。晶晶温顺地像只小绵羊,任由钱进包扎。好在伤口不深,很小一个创口。钱进心里很难受,他不敢抬头,怕素馨和晶晶看见他眼眶里的泪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一颗沉甸甸的泪珠滚落下来,滴在洁白的纱布上。
包扎完伤口,钱进拿出发套,给晶晶戴在头上,说:“晶晶,去,照镜子看看,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么纯洁美丽……这样一条生命,有那么多的人在关心着,呵护着……而你,却要去摧毁她!……你没有权力这么做!这个美丽的生命以后还要恋爱、结婚、生子……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就……你就真的忍心……”
晶晶站起来,走到镜子前,认真端详着自己。她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异乎寻常的美丽,她感到血在血管里奔流。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好像一下成为了遥远的历史,现在看起来,是那么愚蠢、可笑……过去了……都过去了,生活还要继续……她甚至在想,等头发长出来了,不管爸妈同意不同意,一定要把头发染成栗色的,一定!
她走回来,“扑通”一声跪在钱进素馨面前,说:“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受怕了。爸,你说得对,我是太软弱了,小女子啊,上帝都会原谅的,你们说呐?人都有一念之差的时候,好在已经过去了,真的过去了,这一幕决不会重演了!不过,我得事先声明,以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儿,你们都不准揭我今天的短儿……”
素馨一下搂住女儿,钱进又把她们俩搂在一起,许久许久……
十
晶晶的同学送来五千多元的就捐款后,素馨又陆续收到了七千多元的社会捐助。她心里纳闷,晶晶的病情,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关心呢?她很感动,把得到的所有捐助款,一一登录在一个笔记本上,想着等条件好了,一定要还上这份人情。究竟什么时候能条件好了,她自己心里也没底。这一万多元的捐助款解了晶晶化疗的燃眉之急,但用于骨髓移植还是杯水车薪。
钱进等徒弟的摩托车载他去“上班”,听见有人笃笃笃敲门,以为是徒弟来了,说,来了来了。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西装革履的。钱进问:“你找谁?”来人问:“你是钱师傅吧?”钱进说:“我是。你是……”来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我……”钱进说:“啊,进来吧,进来说。”来人环视了一下屋子说:“钱师傅,你就住这儿……”钱进苦笑了一下。来人接着说:“我是旭日机床有限公司的,我们老总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情况,他有事不能亲自来,特地派我来请您。”钱进愕然地:“报纸……请我?”来人笑笑,取出一张报纸递给钱进。这是本市的一张晚报,报道了十三中的学生钱晶晶患白血病,全校师生献爱心捐款的事迹,其中说到了钱晶晶同学的父亲叫钱进,原来在昌盛机床公司工作,企业改制下岗的情况。来人说:“我们老总早就想请你到旭日公司工作,因为和昌盛公司是同类产品,害怕昌盛公司说我们挖墙脚,恶意竞争,就没敢动。看到你下岗了,我们老板说这是天助我也,一刻也不愿意耽误,这不,就把我派来了。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钱进、钱大拿,竟然如此窘迫……”
钱进是国有公司出来的,有着强烈的国有企业工人的情结。如果没有下岗这回事儿,或者说虽然下岗了没有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去乡镇企业给土财主打工,那打死他他也不会去的,他认为那是落草为寇!现在情况不同了,在自己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人家明摆着是想帮自己,再端个架子,就实在是不识抬举了。
旭日机床有限公司总经理姓潘,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西装革履的,打扮得很光鲜。看一个人跛着脚的人进来,就知道是钱进。远远伸出手,攥住钱进的手说:“哎哟,是钱师傅吧?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如雷贯耳呀。”潘总经理的手指粗短,很有劲儿,攥得钱进直咧嘴。钱进说:“潘总可别这么说,我就一个小工人,懂点儿技术罢了。”潘总经理说:“不用客气,提起你钱大拿在咱们这个行当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认识你我是三生有幸!”钱进被说的不好意思了:“那啥,我们先到车间看看?”潘总经理说:“你的腿……”钱进说:“走吧,没那么娇贵!”
车间搞得很整洁,机器全部开起来了,工人们埋头操作,很忙碌,一个个汗流浃背的。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尽管进来的还是他们的总经理。
钱进看着那一排排海浪一样起伏的机床,心里很是感慨。他对这些机床太熟悉了,这些机床是他所在的昌盛公司淘汰下来的,卖废铁的价格卖给了旭日公司。在昌盛公司手里是废物,到了人家旭日公司咋就变成了宝呢。昌盛公司的机床比旭日公司的机床先进得多,为什么昌盛公司没有活路,而旭日公司接的订单干都干不完呢?钱进心里也明白,卖给旭日公司的机床有的还是崭新的,借口机型落后了,就仨瓜不值俩枣地给卖了。这里面的猫腻不言自明。
“怎么样,钱师傅,还可以吧?”潘总经理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得之色。钱进点点头:“嗯,不错。不过呐,潘总,有的机器在带病运行,该检修一下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哦。还有,机床不用安装的这么整齐划一,错开一些才好,免得铁屑飞起来伤人。”潘总经理说:“是是。钱师傅,我们这儿就缺你这样的人。说真的,我就想请教你往后咋干呢?”钱进说:“唉,请什么教啊,下岗工人,穷途末路之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的。有啥事儿你尽管说就是了。”潘总经理说:“甭说我说话直,不中听,昌盛公司那叫有眼不识金镶玉!连钱师傅这样的人才都不知道珍惜,还昌盛个屁!”钱进没有搭腔,苦涩地摇摇头。潘总经理说:“好了,废话不说了。钱师傅,你啥时候过来,我想让你当总工程师,技术上抓总儿,你说了算!”钱进说:“你就那么信任我?”潘总经理说:“你钱大拿的口碑那叫一个响,金字招牌啊。再说我这个人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从车间出来,钱进说:“潘总,我看出来了,你这人有魄力,我干了!不过,暂时不行,你看我家这些破事儿……”潘总经理说:“你甭说了,我知道。咱到办公室谈。”
办公室坐定,潘总经理拨了一个电话。一会儿,财务部长进来了,说:“潘总,你叫我?”潘总经理说:“去,开一张二十万元的现金支票来,有急用。”财务部长站着没动,还想听潘总的进一步解释。潘总经理说:“还愣着干吗?快去呀!”财务部长转身离去。很快,二十万元的现金支票送过来。潘总经理将支票塞到钱进手里,说:“钱师傅,啥也甭说了,拿着,给咱女儿治病要紧。我知道,做骨髓移植至少要五十万,这是二十万,你先用着。”钱进的眼睛湿润了,颤抖着声音说:“潘总,咱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你咋对我这么好呢?”潘总经理也动了感情,说:“咱们能碰到一起,就是缘分。我们这代人,不容易啊。你看我现在把公司搞得像回事儿似的,钱也是大把大把地赚,走到哪儿都是潘总潘总的,市长还亲自给我敬酒。可是你不知道,当初办公司是我还顶着满脑袋的高粱花子,人家连正眼都不瞧咱一下。心里的那份苦,受得那份罪,跟谁说去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我经历过,我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钱师傅,谁家没个三灾六难的,互相搭把手,就过去了。”钱进感激地说:“潘总,谢谢你,我们全家谢谢你……”
潘总经理又将一串缠着红丝线的钥匙放在钱进手心:“钱师傅,我知道为了给咱女儿瞧病,你把房子也卖了。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离市区稍远了些,你先凑合着住着,以后有机会再调整。”钱进结结巴巴地说:“潘总……这……这怎么使得,我……我对公司还没有……没有寸箭之功,咋能受得起……我……”潘总淡然一笑:“这不算什么。钱师傅,你还不知道你自己的价值啊。”
临分手,潘总经理吩咐道:“钱师傅,你先不忙到公司上班,先把自己的腿伤养好,把咱女儿照顾好。有啥事儿就言语一声。”钱进说:“不,我回去安排一下,明天就上班!”
十一
素馨在晶晶的床边支起一张行军床陪护女儿。一个疗程下来,晶晶身体更虚弱了。现在是辅助治疗,一周后,要上第二个疗程。晶晶说:“妈,你去卖馒头吧,我这没事儿。”素馨很熟练地织着毛衣,一件主色调为黑色的毛衣快完工了,上面编织着一朵淡粉色的蔷薇,生机勃勃的。在晶晶的强烈抗议下,素馨不再夜以继日地织毛衣了,只是忙里偷闲织两针。素馨说:“女儿病了,不照顾女儿去卖什么馒头,我还是你妈吗?再者说,我这不是也在给咱家创造剩余价值吗?”晶晶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时间长了不卖馒头,老顾客都丢光了,以后还怎么赚钱呐。织毛衣终究不是你的专业啊。”素馨笑道:“哟,还真没看出来,咱晶晶蛮有经商头脑呢。”晶晶忽然说:“妈,上次回家看我爸的腿是瘸了,咋回事儿?”素馨说:“出差回来下火车被人在背后推搡了一下,骨头摔了个小裂缝。”晶晶紧张地说:“要紧吗?”素馨说:“看你紧张的样儿,没啥要紧的。哎,你爸这人真是幸福哦。”晶晶说:“妈你不幸福吗?”素馨说:“不是。生你的时候你爸给我说过,有个外国老头儿说,‘生儿子是两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生女儿是两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你爸就盼着生个女儿,就生了你。你说,你爸不幸福吗?”晶晶说:“妈,你可不带吃醋的。”
钱进提着保温饭盒推门进来,笑着说:“你们娘俩又说我什么坏话呐?”母女俩吃吃笑起来,晶晶说:“就不告诉你!”钱进说:“不听,背人没好话。”
钱进做的是鲫鱼汤,炒了一个西芹百合,一个小羊排,看着就挺有食欲。母女二人吃得很香,钱进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吃。晶晶说:“爸,你也吃。”钱进说:“你们吃,我吃过了。”吃完饭,钱进对晶晶说:“你好好休息,我和你妈到蒋主任那儿去。”
事先钱进和蒋主任约好了,蒋主任就在办公室里等。蒋主任先给他们俩讲了晶晶的病情,说通过一个疗程的化疗,幼稚细胞大幅度减少了。不过,晶晶身体素质较差,血色素只有3·5克,血象也不是太好。目前还是要加强营养,等身体有所恢复了,再上第二个疗程的化疗。化疗可以杀死幼稚细胞,同时也可以杀死血液里的成熟细胞,对人体的损害比较大,幼稚细胞生长得很快,中间间隔的时间不能太长。钱进说:“在医院,就听你蒋主任的!”素馨问:“蒋主任,我和我们家老钱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吧,谁的骨髓能给我女儿移植?”蒋主任脸色沉了下来:“检测结果是出来了,不过。”他沉吟了一下,考虑怎么说,决定还是直说了:“你们两个人的人造干细胞都和你们女儿的不匹配。”素馨急了,冷汗淋淋。她说:“这不可能,蒋主任。一定是检验错了!我们是晶晶的亲生父母,怎么会不匹配!”蒋主任冷静地说:“我也希望是检验出了差错,可是经过再三核对,没有。你们俩的人造干细胞的确与晶晶的不匹配。”钱进语无伦次地说:“蒋主任,我们……我们真是……真是晶晶的……晶晶的,亲生父母啊。真的不会搞错吗?要不,再做一次?”这在钱进看来,这是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这棵救命稻草都失去了,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蒋主任说:“不必了,不会错的!亲生父母也不一定百分之百就能配型成功。这是科学,尽管很无情,可是谁也没有能力改变它。”钱进说:“蒋主任,难道就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蒋主任冷酷地摇摇头:“没有了。除非……”素馨的眼睛一下亮了:“除非什么?”蒋主任说:“咳,不说了,这是不可能的。”素馨急迫说:“蒋主任,你说,你说了才知道可能不可能!”蒋主任说:“除非晶晶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如果有的话,他们配型成功的几率比亲生父母还要高一些。如果是婴儿的话,脐血就可以。”钱进想,完了,真的没有希望了。素馨接着问:“蒋主任,你直率地回答我,我们家晶晶还有多长的存活时间?”蒋主任说:“她得的是慢性粒细胞型,一般情况下,如果不发生其他意外的话,存活时间在应该在两年左右。”素馨点点头:“嗯,来得及。钱进说,什么来得及?”素馨瞟了他一眼:“出去再说!”
临出门,蒋主任拉住钱进,从抽屉里取出二千元的信封,拍在钱进手里说:“钱师傅,我知道你这钱来得不容易,也知道现在这个社会风气。你的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你的腿又骨折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你还是把它拿回去!我理解你们的心情,钱送到了,你们也心安一些。为了这个,你们不惜举债送礼,弄得我们心里很不好受的。”
钱进说:“蒋主任,您别这么说……其实,我知道,你们大夫也不容易,那么辛苦,还有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蒋主任说:“钱师傅,啥也别说了,咱们理解万岁吧。你容易吗,下了岗,孩子又得了白血病,你承担的责任和经受的痛苦比我们这些做大夫的要大得多,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你呢?毕竟,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啊!我虽然没有那么高尚,可是钱师傅,你还是给我留下一点儿做人的尊严吧!”
钱进看着蒋主任鬓边的白发,心里感叹,这是个多么好的小老头儿!
出了蒋主任办公室,素馨没有回病房,直接拉着钱进去了小公园。公园里人迹寥寥,只有几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头老太太眯着眼睛晒太阳。素馨红着脸对钱进说:“老钱,咱们再生一个!”钱进说:“素馨,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的心情不比你好受。”素馨说:“我跟你说正经的!”钱进说:“怎么可能,你都啥岁数了?再说,你都结扎了啊。”素馨坚决地说:“我做输卵管疏通手术。老钱,你老婆我今年才三十六岁,还有生育能力!”钱进看着素馨,心里很酸楚,三十六岁,作为女人来说,虽然不能说年轻,但起码可以说是风韵犹存。而自己的妻子鬓边已经生出白发,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手骨节肿大,冻伤的创口还贴着胶布。钱进冲动地把素馨搂在怀里,抚着她早生的白发,心酸的说:“素馨,你和晶晶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愿意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再生产有多么危险你知道吗?这是在过鬼门关啊。我是你丈夫,有责任保护你,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素馨摸着钱进的脸说:“别那么悲观嘛,过去还有四五十岁生产的呐,和她们比起来,我还是低龄呢。再说,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总比你上次冒着杀头的危险强!”钱进说:“我们还可以在全国的人造干细胞库里寻求和晶晶匹配的。”素馨冷笑着说:“好我的老公嗳,你就别做梦了!你没听过吗?人造干细胞配型成功率只有二十几万分之一,我们是她的亲生父母都不匹配,再到哪里找匹配的去!我们女儿的生命最长只有两年时间啊。就算你能找到,我们的女儿能等得及吗?”钱进一下懵了,愣了一会儿,忽然左右开弓打自己嘴巴,打得涕泪横飞,他边打边喊:“我窝囊啊,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我还是个男人吗?!”素馨搂住钱进说:“老钱,别这样,啊?你别这样!别和自己过不去。你做我的男人,做晶晶的爸爸,我们都很自豪,真的!”
钱进抬起头,泪眼潸然地看着素馨。素馨严肃地说:“老钱,从今天开始,我们都不准再哭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要快乐地对待面临的灾难!”
素馨还说了一句让钱进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我们创造一个生命,是为了拯救一个生命;为了拯救一个生命,我们必须创造一个生命!
十二
冰冷的器械伸入素馨体内,应该是撕裂般痛楚的。素馨耳边听着刀子钳子什么的叮当作响,像听着美妙的音乐。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出痛苦,反而觉得很温暖。她的眼前总晃动着晶晶的影子,这个影子在她面前不断幻化着,一忽儿是婴儿时粉嫩的小脸,一忽儿是上幼儿园时稚嫩的脸,一忽儿是上学时纯真的脸。渐渐影子长大,戴上了眼镜,大学校园里跳跃着青春的旋律,再往后这个影子又抱着一个新诞生的生命向她走来,太阳发出七色光,绚丽夺目……为了这次手术,素馨费尽了周折,她的真诚硬是感动了妇产科的大夫,听着素馨的讲述,妇产科大夫频频擦着泪湿的眼镜,说,我给你做输卵管疏通术,就算背个处分,也认了。素馨二话没说,趴在地上就给妇产科大夫磕了一个头。
手术室在五楼,没有电梯,钱进很艰难地往上爬。每爬一个楼层都要停下来喘息一阵,爬到五楼,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受伤的左腿隐隐作痛。钱进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坐下来。不一会儿,椅子上就坐满了人。手术室的右侧是产房,孕妇们进去时挺着个大肚子,不一会儿,传来哇哇的啼哭声,又过一会儿,一个新生命被护士抱出来,等在产房前的亲属们便涌了上去,评价这个孩子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一个个兴高采烈的。紧跟在后面的是产妇,肚子已经瘪瘪的了,脸上灿烂如花。钱进想,如果素馨手术成功,一年之后,自己也会守在产房前焦急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手术在素馨幸福的幻觉中顺利完成了。钱进看到担架车推出来,急忙迎上前去。素馨躺在车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握住钱进的手笑着说:“老钱,土地整治好了,就等着你来播种了。”推车的护士忍不住笑了,笑得钱进很难为情。
做完手术,大夫交待素馨,一个月之内要静养,不能劳累,不能过性生活。母女二人都需要照料,公司那边又要搞技术改造,钱进忙得焦头烂额,受伤的左腿酸楚难当,他隐忍着,跛着一条腿忙来忙去的。
钱进在菜市场上买回一条甲鱼,认真剖洗干净,用文火慢慢炖起来。素馨躺在床上,对钱进说:“你上班去吧,我没那么娇贵,自己能照顾自己。”钱进说:“再咋说,你也是做了手术的人啊,要好好滋补一下哦。”甲鱼汤炖好了,钱进盛出一碗,捧到素馨的床头,一勺一勺地喂给素馨。素馨有滋有味地喝着,脸上流光溢彩。一碗甲鱼汤喝完,素馨说:“老钱,我好感动嗳”钱进说:“两口子,咋这么外道!”素馨说:“剩下的汤给女儿送去,女儿吃完你就上班去吧,拿着人家的高工资,就得给人家干活儿。”钱进说:“那好,我去医院了。”素馨说:“去吧。找个保姆照料晶晶。你们公司这事儿那事儿的,快上班去吧。”钱进说:“那,你咋办?”素馨说:“甭管我了,我没事儿。”钱进犹犹豫豫地说:“你自己在家,行吗?”素馨说:“咋不行,别婆婆妈妈的啦。有事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是配着手机呢吗?”钱进说:“那,就这样吧。”
晶晶开始了第二个疗程的化疗,医生说,再不上就危险了。晶晶身上的出血点经过化疗,渐渐消失了。但是,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头发也日渐稀疏。钱进给她喂甲鱼汤,她喝一口喘息一阵,喝一口喘息一阵。喝了五六口,就推开碗说:“爸,我恶心,喝不下了。”钱进说:“你现在需要增加身体抵抗力,再坚持喝两口。”晶晶又喝了两口,“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吐了钱进一身。看女儿这么痛苦,钱进很是不忍,服侍女儿躺好,去找蒋主任。蒋主任说,这是治疗白血病必须的手段,不化疗,她的幼稚血胞就会呈几何等级增长,生命就垂危了。钱进知道没有别的办法,神情黯然地离开了。他因为石膏拆得太早,拐杖扔得太早,活动得太早,骨头茬口错开,愈合的不是很好,左腿就比右腿短了一些,走路来一瘸一拐的,向一边倾斜。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钱进又是很晚才回家。一进家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劲儿,屋里没有开灯,客厅的桌子上燃烧着两支很粗的红蜡烛,摆着一瓶红葡萄酒,两只高脚酒杯。素馨站在桌旁。含笑迎接着他。素馨的头发高高挽起来,穿一件红色毛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贵妇人似的。在烛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显得很柔和,很妩媚。
钱进心里很激动,时光仿佛又倒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时候他们都在上职业中专。一个天上布满星星的夜晚,钱进将素馨约到校后的树林里,他们在星光下开始第一次接吻,他们的接吻小心翼翼又很热烈。星光下素馨的脸,就是这般地柔和,这般地妩媚。素馨将红酒倒进高脚酒杯,端给钱进一杯,很淑女状地说,官人,请饮此杯。钱进接过酒,笑吟吟地说,娘子,谢过了。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哎,素馨,你这是搞什么名堂!”素馨点着钱进的额头说:“你呀,你呀,好不容易酿造出来的浪漫情调全让你破坏了!重来,重来!”素馨柔情似水地重新和钱进喝了交杯酒,随手按动了录音机的按键,立刻,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乐曲流淌出来,像淙淙溪流,轻柔恬静,幽幽地流进钱进的心里。渐渐。钱进就有些不能自持,轻轻将素馨搂在怀里,素馨立即在他的怀里冰消雪化了。
许久,素馨睁开眼,柔声对钱进说:“老公,去洗个澡。水给你烧好了。”家里没有洗澡间,素馨将水兑进大洗衣盆里,让钱进坐在里面。氤氲的水汽在钱进四周弥漫开来。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妈妈把他放进大洗衣盆里给他搓澡时的情景。素馨的手像妈妈一样地温暖、轻柔,呵护婴儿般轻轻地搓着、搓着……搓到伤腿,素馨问:“还疼吗?”钱进说:“早就不疼了,我还计划参加市里举办的马拉松长跑呐。”素馨娇媚地瞟了他一眼:“看把你能的……”后来自然到了床上,他们互相抚摸着对方,没有一点儿杂念,灵魂得到了高度净化。他们为对方而感动,很纯洁、很庄严,甚至可以说,很神圣。他们在召唤着对方,慢慢交融到一起……
十三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紧接着,春天也即将结束,窗外柳树粉嫩的叶子已经凝聚成一缕黑烟。五个月来,晶晶经过了四个疗程的化疗,血液中的幼稚细胞大大减少,血象基本平衡。在素馨精心调养下,晶晶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情绪也在慢慢好转。按照主治医制定的方案,再经过一个疗程的化疗,就可以缓解出院了。蒋主任说,这孩子心态好,照这样下去,很快就可以缓解出院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晶晶的情绪急转直下。
1床的小姑娘是山区来的,这次是复发住院。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的这场病把家里折腾得大水冲过一般。大夫说,白血病首发化疗,效果很明显,一般都能缓解,复发后就很凶险了,体内产生了抗药性,化疗的作用就很有限,很少有人能挺过这一关。1床小姑娘恶化得非常迅猛,全身布满了青紫色的出血点。一个多星期高烧不退,有的时候说胡话:“你们来干啥?我好好的,不见你们!”有的时候高声叫骂:“滚开,快滚开!别站在床前烦我,看你那丑样子,恶心死了!”这天晚上,护士给她打了一支杜冷丁,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对他父亲说:“爹,我要吃饭!”她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喜出望外,出去买了两碗羊肉泡馍给女儿吃,女儿一口一口吃得很贪婪,很尽兴,吃得小脸红艳艳的,一会儿就吃完了。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说:“爹,我累了,想睡觉!”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她的父亲一个多礼拜就没睡过囫囵觉,看女儿睡着了,也趴在女儿的床边沉沉睡去。早晨,这父女俩还在酣然沉睡。素馨拍醒了父亲:“嗨,吃早饭了!”父亲两眼血红,腼腆地冲素馨笑笑。他似乎有心理感应,急忙把手放在女儿的鼻孔下,已经气息全无。他发疯地喊:“大夫,大夫,快、快来救我的女儿!”大夫很快跑过来了,翻看了一下小女孩的眼皮说:“不行了,瞳孔已经扩散了,抬走吧。”父亲拦住不让抬,嚎啕大哭道:“不行,我女儿没死,你们不能把她抬走……不能……不能啊!……”
1号床空了下来,晶晶呆呆地看着那张空床,喃喃地说:“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素馨强忍住泪说:“晶晶你别胡思乱想,你跟她的情况不同,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晶晶凄然地说:“妈,你别安慰我了,我的病我知道!可是,妈妈,我真的不想离开你和爸爸,真的不想……”素馨哽噎着说:“晶晶,我的好女儿,你会好起来的,你要有信心……”
这个阶段钱进很忙,照顾晶晶的担子全部落在素馨肩上。好在晶晶已经缓解了,不用陪夜,素馨可以回家睡。回到家,钱进还没有回来,家里空落落的。素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到疲惫极了,孤独的感觉水一样漫上心头。正面墙上挂着晶晶穿着洁白衣裙的照片,很阳光,冲她灿烂地笑着。素馨想到1号床女孩的离去,她还那么小,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个世界,就走了。显然,这个小女孩的离去,对晶晶的打击太大了。想到晶晶也有可能离她而去,素馨的眼泪不由地盈满眼眶,接着如决堤之水滚滚而落。后来,她坐在沙发上迷糊着了,梦见晶晶长了一对翅膀,缥缥缈缈向天空飞去,她拽不住,大声呻吟道,晶晶,你别走,别走,要走,带妈妈一起走……
第二天早晨,素馨起来钱进已经上班去了,桌上放着煮鸡蛋和热牛奶。素馨匆匆吃完,赶到医院。晶晶还没有醒来,眼角有眼泪流过的痕迹。枕头下压着露出黄色封面笔记本的一角,素馨轻轻抽出来,翻到最近一页。
昨天晚上,1号床的小姐姐死了。她才比我大一岁。也许明年这个时候,就轮到我了。我早知道我得的是白血病,爸爸妈妈怕我心理压力大,不告诉我。我都上初中了,什么不知道?晚上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我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我。听妈妈讲,地上一个人,天是一颗星,可能那颗最小、最暗的星星就是我吧,因为它马上就要陨落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看不见星星眨眼睛了,看不见太阳每天都在升起来了。我会到另外一个很冰冷的世界,想到这里,我就特别恐惧。我不知道那个世界里还有没有白血病,有没有阳光和鲜花,也可能有的吧?我真的不想死,我这么小的年纪,死了爸爸妈妈会伤心死的。可是我要不死,又给爸爸妈妈增加那么多负担,那么多痛苦。唉,我还是死了好,我死了,爸爸妈妈虽然会痛苦一阵子,可是他们得到了解脱。我还不如上次死了好呢,又害得爸爸妈妈花那么多钱……
看到这里,素馨再也忍不住,眼泪断了线似的滚落下来。抽泣声惊醒了晶晶,晶晶说:“妈妈,你怎么啦?”素馨猛地把晶晶紧紧搂在怀里:“晶晶,我的好女儿,你不会死,真的不会死。我们家三位一体,谁也离不开谁。”晶晶流着泪说:“妈,你和爸爸太苦了,我死了,你们还能轻松点儿。”素馨说:“孩子,你想想,你死了,我们还能活去吗。为了爸妈,你也要活下去!”晶晶说:“妈,我想活下去,可是我能活下去吗?”素馨说:“女儿,你能活下去,我们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肯定能!”她忽然有些羞涩地趴在晶晶的耳边说:“妈妈给你怀了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用他(她)的脐血就能拯救你的生命。”晶晶惊喜地说:“哇塞,妈妈,真的啊。”素馨点点头:“真的!”晶晶说:“妈,你好伟大嗳。我听听!”趴在素馨肚子上啼听。素馨轻轻推开她的脑袋说:“傻孩子,才三个多月,哪能听出来!”晶晶摸着自己的光头笑了:“妈,你肚子里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素馨说:“你想要小弟弟还是想要小妹妹?”晶晶说:“我想要小弟弟,那样爸爸妈妈就儿女双全了,多开心啊。”素馨手一挥,决断地说:“那好,咱们就生个小弟弟。”
晶晶咯咯笑了,素馨受到感染,忍不住也笑了。她们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十四
晶晶缓解出院了。大夫交待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磕着碰着,一旦出血就很难止住;注意不要感冒,孩子的抵抗能力很弱,一旦引起并发症就糟糕了。
晶晶要继续上学,素馨不同意,害怕出什么意外。钱进说,让孩子上吧,注意点儿就行了,成天待在家里,还不把她憋屈坏了。晶晶又高高兴兴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素馨在家里也待不住,上街卖馒头去了。只不过现在做得量很少,晚出早归,卖多少算多少。钱进工资增加到了八千元,不用再为生计发愁。素馨卖馒头,只不过给自己找个事儿做罢了。用素馨自己的话说,这叫家庭事业两不误。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轨道。
旭日公司的生意仍然兴旺。公司召开股东会,钱进意外地发现了昌盛公司原来的总经理和主管销售的副总经理,他们在旭日公司占有股份,坐收渔利。难怪崭新的机床按废铁的价格卖了,难怪昌盛公司订单越来越少,而旭日公司的产品供不应求!横亘在钱进胸中的疑团解开了,而这个疑团的解开令钱进愤怒不已。他很冲动地想向有关部门检举。冷静下来一想,人家敢这么干,肯定是方方面面都打点好了的,留有后手的,自己单枪匹马,能斗过人家吗?再者说,潘总对自己不薄,给晶晶的那二十万,因为没有做骨髓移植,钱进又还给了潘总。潘总以晶晶的名义办了个活期存折,给了钱进,说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取。如果自己图一时之义愤把事情捅出来,将置潘总经理于何地?更重要的是,晶晶的病随时都有可能复发,也就是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他一定要等到素馨生产,等到给晶晶做完骨髓移植。
钱进很痛苦,但他没有办法,只能放弃。在他看来,放弃,等于放弃了他做人的准则,可是他别无选择。
钱进明显地话少了,消瘦了,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干活儿。
秋天像只鸽子响着哨音翩然而至。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钱进一家三口去了朝天寺。这是个很大的寺院,香火鼎盛,历经三百多年不衰,据说非常灵验。素馨肚子凸出已经很明显了,走得气喘吁吁,钱进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晶晶看着他俩吃吃笑。钱进说:“这鬼丫头,又坏笑什么呐?”晶晶说:“启奏父王母后,孩儿不孝,在笑你们二位呢。”素馨说:“这孩子,我们有什么好笑的?”晶晶笑道:“你看你们俩哦,还真是天生的绝配,一个向前挺进,一个风吹杨柳,真是婀娜多姿嗳。”钱进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哀怨:我们这样,还都不是为了你吗?反过来想想,孩子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我们寻些开心吗?近一年来,我们一家三口流了太多的眼泪,难道不应该笑一笑吗?想到这里,钱进笑着说:“我这哪里是风吹杨柳哦,我这纯粹是感叹人间路不平啊。”素馨说:“瞧你们爷俩,没个正形!”晶晶说:“老爸,其实你完全可以‘踏平坎坷成大道的’。”钱进说:“此话怎讲?”晶晶说:“京剧名家盖叫天先生,一次练功摔折了腿,没有接好,就像你一样。可人家为了艺术,硬是把腿又砸断了,重新接好。”钱进说:“哎哟,我的妈呀,太残酷了。你爸我又不演武松打虎,受那号罪干啥?就这样吧,还挺有特色。”素馨说:“晶晶,你爸这人经不住撺掇,你可不能撺掇你爸干傻事儿,你嫌他瘸,我不嫌。”晶晶白了素馨一眼:“谁嫌了?”
钱进看素馨走路吃力,上前扶她。素馨拒绝了他的照顾,一步一头磕进了大殿。大殿香烟缭绕,善男信女们摩肩接踵。素馨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烧了三柱高香。钱进、晶晶也各自点了三柱高香,默默祈祷。钱进和素馨祈祷晶晶的病能够痊愈,晶晶祈祷妈妈生个小弟弟。
烧完香,钱进上了五百元的布施。方丈慧圆和尚注意到了这一家三口,把他们请进禅房,双手合十道:“善愿结善果,施主许何愿?”钱进说:“不求富贵不求财,但求一家平安。”慧圆和尚道:“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一切诸果,皆从因起。分毫不爽的。施主业满,已有福胎,正所谓否极泰来。”素馨还想问什么,钱进瞪她一眼,对慧圆说:“多谢大师指点迷津,若能结得善果,定来还愿。”慧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下山的路上,钱进兴奋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从此我们艳阳高照!”晶晶莞尔一笑:“爸,你还迷信啊。”钱进说:“我不迷,我信。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晶晶问:“妈,你怀的‘福胎’啥时候降落凡尘嗳。”素馨拍了一下晶晶的脑袋:“坏样儿。”晶晶尖叫道:“爸,快来哟,妈打我了!”钱进说:“该打。”晶晶说:“完了完了,‘福胎’尚在腹中,我就到了悲惨世界了。”素馨摸着肚皮说:“快了,还有两个多月吧。小家伙等不及了,开始拳打脚踢了。”晶晶说:“老爸要是忙,到时候我侍候你。”钱进说:“轮不到你。老婆生孩子,老公一定要守在身边。哪怕一句话不说,对老婆也是个安慰。没有老公在身边,老婆的痛苦就会加倍。你不懂的。我可不愿意落你妈一辈子的埋怨。为了迎接这个新的生命,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还有什么事比迎接一个新生命更加重要呢?晶晶,你说是不是?”晶晶说:“是,太是了……”
十五
立冬那天凌晨,素馨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每天凌晨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小家伙总是要进行晨练的,拳脚相加,腾挪窜越,直到折腾够了才休息一会儿。今儿是咋了?没点儿动静。素馨感到事情不妙,推醒身边的钱进:“哎哎,老钱,醒醒!我说,咱的孩子咋这么老实了?”钱进迷迷糊糊地说:“老实了还不好?”猛地惊醒过来:“咱的孩子咋了?”素馨说:“好像不动弹了!”钱进说:“一动不动了?!”素馨说:“动倒是还动,很长时间才动一下,疲疲沓沓的。”钱进的手搭在素馨的肚子上一摸,果然没有什么动静。钱进一跃而起,飞快穿好衣裤,对素馨说:“快起,上医院!”
这个时候天应该麻麻亮了,因为天空布满阴霾,还黑黢黢的。两口子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医院还没有上班,走廊里惨白的日光灯还没有熄灭,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飘飘乎乎的。一位穿着绿色大褂的保洁工在拖地,拖出一股子鱼腥气。妇产科门口没有人,素馨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等。不一会儿,陆陆续续进来几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排在素馨后面,一个孕妇手掐在腰间,鸭行鹅步,在走廊里转悠。忽然,素馨觉得肚子里动了一下,但是,这种动跟往常不大一样,往常给素馨的感觉是小家伙在施展拳脚功夫,今天的感觉似乎是在挣脱什么束缚,很痛苦。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捧着一大捧鲜花。门诊部和住院部是连着的,小伙子上了去住院部的楼梯。一朵花掉了下来,是一朵鲜艳的玫瑰,娇艳欲滴。掐着腰散步的孕妇没注意,踩了下去,玫瑰被碾碎,鲜红的汁液绚丽夺目,看得素馨怵目惊心。
终于等来了大夫,钱进迎上前去,焦急地向大夫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大夫似乎很冷静,心不在焉的样子,脚步没有停。素馨注意到,钱进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大夫掏钥匙开门,等候的孕妇们站起来。大夫冷冰冰的指了指素馨:“你,进来!”
钱进准备跟进去,大夫“砰”地一声关上门,门碰到了他的鼻尖,酸痛。
钱进坐不住,困兽似的在妇产科室外在走来走去。掐着腰的孕妇对钱进笑笑,脸上洋溢着对素馨的羡慕,潜台词是:看看人家老公。
好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粉红大褂的护士(钱进不知道这个护士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冲钱进勾了一下手指:“喂,你,进来!”
素馨已经做完检查,收拾停当,坐在检查床上,默默垂泪。
钱进问:“大夫,我老婆她……”
大夫竖起手掌,制止了钱进问话,劈头盖脸地训斥:“你们怎么搞的?啊!什么岁数了,还搞这个名堂?不知道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搞搞搞,搞出人命来你们就老实了!”
钱进激动地说:“大夫,你别动不动就训人!你的职业赋予了你训人的权力了吗?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高龄妇女怀孕的危险吗?你以为我们情愿受这个罪吗?为了拯救一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必须这么做!”
大夫惊愕了,瞪着眼睛看钱进怎么说。
钱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讲了事情的原委。大夫受到震动,许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大夫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样一段动人的故事。可是,你这胎儿可能保不住了哦!”“大夫,到底怎么回事?”钱进惊恐万分地说。大夫说:“怎么说呢,这么大岁数怀孕本来就很危险。我刚才做了检查,可以肯定的是,这孩子胎位不正,生这个孩子,你老婆很可能有生命危险。还有,婴儿的胎音很弱,生命体征不是太明显,我怀疑,有可能是脐带缠在婴儿的脖颈上造成的呼吸困难。这非常危险。当然,还要拍片看一下才能确定。”说完,龙飞凤舞地开了一张透视单。
拍完片,大夫将片子插在灯箱上指给钱进两口子看:“你们看,这孩子到现在还是脚在下边,没有顺过来。看,脐带在脖子上缠了三道。怪不得胎音这么弱呐!”钱进说:“大夫,有什么办法吗?”大夫摇摇头:“最好的办法,现在立即做手术,把孩子取出来。”素馨说:“取出来?那孩子能活吗?”大夫苦笑着说:“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但是可以保证你的安全。”钱进说:“这是唯一的选择吗?”大夫说:“我们做大夫的,一定要为患者着想,给患者提供最好的方案。”
钱进低下头,他感到阵阵寒意袭来,禁不住瑟瑟发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会这样!如果放弃孩子,那晶晶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他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晶晶的生命就这么走到尽头,晶晶的生命结束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如果保留这个孩子,素馨又面临着巨大危险,即使如此,这孩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老天爷,你这个混帐东西,你咋老和我钱进过不去呢?钱进感到空前的无助……怎么办?怎么办呢?他妈的,真是太残酷了!
素馨情绪很激动,她不敢想象肚子了的孩子会变成死婴。慧园和尚还说了,她这是“福胎”,怎么转眼之间,“福胎”就变成了“死胎”?难道出家人也骗人么?她感到自己从欢乐的巅峰一下跌入了万丈深渊。她认为自己真不配做晶晶的母亲,她认为自己真不配做钱进的妻子,她认为自己根本就不配做个女人。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她觉得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毁灭了。
许久,钱进抬起头,艰难地说:“如果……如果这是唯一的选择的话……那……那就……就做掉吧!”
素馨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不,决不!我绝不允许做掉我这个孩子。除非我死!大夫……你算是什么大夫……你是刽子手!是杀害生命的刽子手!我决不能让你们做掉我的这个孩子!”
钱进楼住素馨肩膀:“素馨,别这样,别这样……你别这样!”对大夫说:“大夫,你别在意,她太激动了。你不理解,这个孩子,对我们意味着什么,牵扯到两条人命啊……大夫,就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大夫说:“我理解,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怎么能不理解呢?”她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个办法,很冒险……”“什么办法?!”素馨盯着大夫问,眼睛里浮现出希望之光。大夫说:“每天给肚子做按摩,让孩子慢慢调转胎位,也有可能顺过来,脱开缠在脖子上的脐带……不过……不过这太冒险了……不但孩子有可能胎死腹中,大人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责任实在太重大了!”
素馨说:“我不怕危险。我要我的孩子!”钱进说:“素馨……”素馨坚定地说:“就这么定了!我死了和你们不相干,决不找你们的麻烦,我现在就可以写下保证书!”
从医院出来,天气还在阴霾着,没有一丝放晴的意思。树木叶子已经掉完了,光秃秃的,路上偶尔还有黄叶在地上打着旋儿,昭示着曾经有过的秋天。钱进拦了一辆出租,拉开门,先让素馨坐进去,自己和素馨并排坐着。他偏过脸看素馨,素馨的眼睛稍微有些发红,已经很平静了。钱进内心深处更加自责了:这些灾难,本该是男人来扛的,偏偏让女人受这个磨难。自己算个什么男人!素馨脸冲着窗外,很沉静的样子。钱进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十六
天气愈来愈冷了。
眼看着一年就要结束了,晶晶偶患感冒,鼻孔流血不止,钱进急忙把她送进医院。晶晶的白血病复发了,这一次非常凶险,出血点呈星火燎原之势布满了全身。这次很快就给上了化疗,化疗效果并不明显,晶晶的病情迅速恶化。
时间飞快划过,再过一天,又是新的一年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傍晚时分,素馨感到腹痛难忍,被送进了妇产科病房。
从医院回来后,钱进每天都坚持给素馨的肚子做按摩。大夫交待,在肚子上抹一些润滑剂,每天至少按摩两次,每次至少半个小时,坚持十天到半个月,看有没有效果,各安天命吧!
刚开始的两天,钱进把素馨送到医院,由大夫给素馨的肚子做按摩。钱进心灵手巧,看了两回就学会了,就自己给素馨做按摩,越做手法越娴熟。大夫说每天两次,钱进坚持每天做三次,大夫说每次半个小时,钱进每次至少四十分钟。他让素馨躺在沙发上,细心的给她凸起的肚子做按摩。那份耐心、那份关爱,通过手掌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了素馨。他没有感到一丝累,反而觉得是不可多得的享受。每天晶晶放学回来,都要说一句,爸,又做功课呢。钱进训斥道,去,做你的作业去!素馨有时候也说,老钱,差不多就行了,歇一歇。钱进说,我不累。你是不知道,我在和咱们的孩子对话呢,小家伙在叫我爸爸,他说他很愿意做我们的儿子。素馨说,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钱进,说可不就是真的咋的。
一天晚上,钱进正做着按摩,明显感到素馨的肚皮动了一下,他不敢相信,趴在上面听,听到肚子里有了响声。钱进欣喜若狂,想告诉素馨,素馨已经睡着了。钱进轻轻抱起她,想把她抱到床上去睡,素馨醒了。钱进想把她放下,素馨搂住钱进的脖子不放。钱进说:“素馨,我们的孩子动了!”素馨说:“我早感觉到了。”钱进说:“那你咋不说?”素馨说:“我要让你自己感觉。”钱进把素馨放回沙发,继续按摩。素馨忽然说:“老钱,我下辈子还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一股暖流瞬间在钱进心间激荡,他感到鼻子微微发酸。钱进说:“你这辈子跟着我还没受够啊?”素馨说:“我愿意。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句话让钱进很震撼,她都这样了,死神随时都有可能光临她,她却说,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钱进说:“素馨,我感到,我们的灾难真的要过去了!”素馨说:“是的,该过去的一定要过去。”钱进说:“有位名人说过,当一扇窗户向你关闭的时候,将会有一扇门向你打开。这个孩子就是对我们打开的那扇门!”素馨说:“老钱,你行啊,有点子水平!”
过了十来天,素馨感到孩子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越来越有劲儿了,到医院做了个ct。大夫说,缠在孩子脖子上的脐带解脱了,生命体征非常明显。胎位还没有完全正过来,生产依然有风险。素馨对这个结果已经非常满意了,赞扬钱进说,老钱,真有你的!
他们太乐观了,灾难并没有结束。
晶晶高烧不退,面色苍白,眉头紧锁,浓黑的眉毛像振翅欲飞的燕子。她额头敷着冷毛巾,头下枕着冰袋。钱进坐在床头,心酸地注视着烧的迷迷糊糊的女儿,不断往她干裂的嘴唇滴水。护士过来打了一支退烧针,因为高烧不退,退烧针打得很勤,每四小时就打一次。钱进对天祈祷,老天爷,求求你,不要把我的女儿从我身边收走!一定要等到那个新生命的诞生!钱进的眼泪不由地涌了出来。晶晶的体温逐渐降了下了,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排郁黑的森林,漂亮的瞳孔熠熠生辉。她看着守在床前的钱进,声音微弱地说:“爸,我妈呢?”钱进说:“你妈进产房了。”晶晶说:“那你还不去照顾我妈。你答应过我妈,要守在她身边的。”钱进说,你妈她没事儿,我这次就爽约了,你妈她不会怨我的。孩子,你好点儿了吗?”晶晶微笑着说:“爸,我好想让我妈给我生个小弟弟。”
钱进的心被悲痛塞满,他强忍着,握住晶晶的小手笑着说:“放心,妈妈一定会给你生个小弟弟。到时候,你这个做姐姐的一定要带好他,要不然,看我怎么打你的屁股。”
晶晶笑了:“说,爸,你放心,我会当好这个姐姐的。就是……就是怕你和我妈偏心我弟,我成了‘小白菜,’那就惨了。”钱进说:“你等着吧,有你受苦的日子。”晶晶喘息声又粗重起来,脸上布满病态的红晕。钱进问:“晶晶,那儿难受?”晶晶说:“这会儿哪儿也不难受了,就是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晶晶闭了一会儿眼睛,疲乏地说:“爸,我刚才昏迷的时候,见到了姥姥。她和生前一模一样,笑吟吟的,走到我的床前,搂住我,摸我的脸,她的手凉凉的,摸在我脸上很舒服。她让我跟她去,我说,‘姥,你别叫我,我现在不想到你哪儿去,我还要陪爸爸妈妈呐。’这是姥姥去世六年后我第一次见到她。”钱进说:“那是你想你姥姥了,在做梦。”晶晶说:“真真的,不像做梦。姥姥就在我的床前,你就在这儿坐着,姥姥过来你让也没让。我还想:爸咋这么没礼貌呢?”钱进说:“人烧迷糊了都这样,能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不说了,晶晶,咱不说这个了。”
晶晶轻轻地说:“爸,我感到我的血在‘嘀嗒’、‘嘀嗒’往外流,随着‘嘀嗒’声,我的血液渐渐枯竭,我的生命也在慢慢消失。真的,我感到我的生命正在离我远去……”钱进说:“晶晶,有爸在呢。爸不会让生命离开你,你抓住爸的手,啊?”晶晶说:“爸,你这是爱的牵手。”钱进说:“你说的对,爱的牵手。晶晶,想不想吃点儿东西?”晶晶笑眯眯地说:“想,我想吃西瓜!”钱进说:“好,爸给你去买!”晶晶笑笑,挣扎着起来,搂住钱进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轻轻地一啄,钱进的眼泪哗地一下涌满眼眶。一般家庭,是严父慈母,而钱进一家反了过来。钱进从晶晶出生以来就没有大声呵斥过她,更甭说碰她一个手指头了。在钱进的眼睛里,晶晶是那么乖巧、懂事,像一株纯白的百合花,永远那么娇艳、明丽。晶晶有的时候调皮,被素馨骂了或者打了两巴掌,就会哭叽叽地跑来找钱进,妈妈又打我了!钱进就会把她抱在怀里,出去买巧克力,吃得满嘴咖啡色。钱进就说,晶晶,怎么奖励爸爸?晶晶就噘起小嘴,在钱进的脸颊上轻轻一啄。啄得钱进的脸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
五岁那年,一家三口去动物园,钱进碰到熟人说了两句话,素馨领着晶晶上猴山。一不留心,晶晶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把素馨吓得不轻。晶晶翻身起来,还笑嘻嘻的。不一会儿,钱进走了过来,见到爸爸,晶晶小嘴撇了几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气得素馨直嘟囔,这孩子,咋这样……钱进抱着晶晶转身走了,转回来时,晶晶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大巧克力,钱进脸颊上印着一个巧克力色的小唇印。素馨说,老钱啊,你就惯吧……转眼间,女儿长大了,上学了,学会了矜持,多久了,钱进的脸上没有那轻轻一啄了……
钱进想,就是走遍全市所有地方,也要给女儿买回西瓜来!可是,冰天雪地的,到哪里去买西瓜呢?钱进找了很久,才听说有一家副食店卖有西瓜罐头。那个副食店很远,钱进找到后疯了似的敲那家副食店的门,老板正和家人喝酒,很不耐烦,当听到钱进带着哭音说明原因后,急忙打开店门,卖给他两瓶西瓜罐头。
风雪弥漫。钱进怀抱着西瓜罐头一步一滑地往回走。除夕之夜,节日的气氛很浓,很多家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在风雪中飘摇。几乎每一个窗口都灯火辉煌,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聊天。小小一扇门,把风雪和寒冷堵在了门外,每一扇门里都是一个温馨的小世界。曾几何时,钱进也曾经这样快乐过。可是今天,他的内心深处涌上了一股深深的厌恶,感到这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自己的女儿在生死线上挣扎,还有什么可欢乐的!
钱进的心一阵尖锐地刺痛。
尖厉的北风卷起雪沫打在钱进脸上,他没有感觉出寒冷,反而有辣乎乎的灼伤感。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蓦地,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了,震耳欲聋,刺鼻的硝烟在风雪中左冲右突。“嗵嗵嗵”,礼花腾空而起,阴霾的天空五彩缤纷,绚丽多姿。
钱进赶到医院,晶晶又昏迷过去了。
电视机里春节晚会的主持人们在等待着新年的钟声,毫无新意地齐声呼喊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当——”大钟寺的和尚们撞响了永乐大钟,余音袅袅。
伴随着新年的钟声,素馨生产了,剖腹产。正如晶晶所期望的,是个男孩儿。
晶晶还在昏迷中……
婴儿的脐血送去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
渐渐,鞭炮声停了下来,偶尔,还有几声炸响,已成强弩之末。
新的一年开始了,雪还在无声无息地下着,越下越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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