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太阳暖暖地抚松了肥沃的土壤，细雨伴着春雷，撩拨植辈钻出泥土，田野泛出诱人的浅绿，和风催开花苞点点。一夜之间，江南黄花遍地绿草青青。春光明媚，春意盎然，空气中草香花香浮游，微微熏的人心驰荡漾。喜欢享受生活的人们总不会辜负这好的日头，好的风，新鲜的草木和鲜活的生命。邻居们不约而同地相约去踏青，也顺便参观敏在太仓开的工厂。　

出发前，拉那塔提议晚上一起在院子里吃烧烤。在德国，贪嘴的人们喜好在初春时节吃嫩嫩的烤羊羔肉。她问敏能否在乡下搞只羊羔来。敏是个能干的女人，想到什么，做到什么，立即做成。在车上，她给厂里挂了个电话，吩咐一番。不一会儿，回电说：小羊羔已找到，就拴在厨房门口，等我们来拿。一行人一串车，随波逐流地驶上郊去公路。

还没进工厂大门，已先闻到一股刺鼻的化学品气味。管道，反应罐，错落有致印入视线。我们绕厂参观，不时赞叹敏的能干。咩~咩~转瞬间，便听到小羊稚嫩的叫声。拉那塔喜上眉梢，双手一拍，说：太棒了！晚餐的主菜搞定。咩~咩~咩~，羊叫声一阵紧似一阵，象小孩子在喊妈妈。敏说，她让厨师把羊杀了，一会儿我们带上羊羔肉回去，吃现成的。我不喜欢吃羊肉，因了那股膻气呛人。他们说，加了草本香料烧烤出来的新鲜羊羔肉很香，没有膻腥气。不爱吃羊肉的人尝上一口，包你停不下嘴。这时，咩~咩~咩~咩的叫声已连成一片，象极了小婴儿的哭喊，急切且悲晾。这声音让我连尝一口烤羊肉的兴致都荡然无存。

一只小小的，可怜巴巴的小羊被栓在厨房门口。它刚出生两个多月，还没断奶，头顶正中结着好看的毛旋，象一朵洁白毛绒绒的花，耳朵嘴角透着粉粉的肉色，一双好看的眼睛柔弱温顺地低垂着，眼神里充满执拗与无辜。厨房里间水池边，厨师正掳着袖子，杀气腾腾，唰唰唰地起劲磨刀。眼看着他就要血肉横飞地大干一场。羊还在叫，叫的让人揪心撤肺不忍听。同行的小孩子们跑上前去，爱怜地摸摸小羊的耳朵，拽拽它的尾巴，拍拍它的身体，喜欢的不行。小孩子们不解地询问大人，是不是真要把羊杀了。他们齐声央求大人们不要杀羊。

拉那塔悻悻地辩解说：羊本就是养来给人吃的，和猪啊鸡啊牛啊什么的一样，是肉食品，否则养它们干嘛。我也同意她说的，家畜是养来吃的。平时买来现成的肉，谁也不会想到那肉活着的时候长的什么样子，它妈妈是谁。可这次不同，羊太小，不胖，身上没什么肉可吃。我和里兹跳出来反对，提议不如晚餐该吃烤牛肉。里兹是素食主义者。我们坚决站在小孩子们这边。其它人看我们这么坚决，只好随声附和。于是这可爱的小家伙逃过一劫。

一块放在菜板上的肉，横竖都是用来吃的。除了素食主义者，一般没有人会对是否该吃它有什么异议。我本不想扫大家美食一顿的雅兴，自己也是吃肉的人。但是今晚打算吃的羊羔肉已和美味佳肴无关。在我们这些反对者的眼里，这是吃一个生动可爱的小生命。我们看到了它活着的乖巧样子，听到它发出祈求怜悯的叫声，不可能无动于衷。吃它，已是于心不忍。它楚楚乖小的样子赢得了我们的喜欢，怜惜关爱之情在与它相互眼神交流中变得不可化解。它不是一块肉，它已不是食物，它被我们认做是同伴。若真把它杀了，烧成一盘肉，在别人闻来喷喷香，对我们来说早已不是滋味，这道菜散发出的必是残忍味道，情感上不能接受。我们心里会听到那菜发出凄惨的叫声，我们眼里会看到无辜悲沧的眼神。

敏有些为难，她好心办了麻烦事。羊是她买下的，钱已经交付给农户，退还给人家吧，有点解释不清。于是我说，不若由我把小羊羔带回去，养在园子里。园子里有的是草，足够它吃的。再者，小孩子们喜欢它，也随时能和它玩。就这样小羊羔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被带回了我家。

二

人有性格，动物也有性格，有脾气。会咩咩叫的小山羊，头上的角还没长出来，但是脾气却已冒出来了。从车上下来，我把咩咩往院子里带。怎么带呢？我嘴里说着：你走啊，进去吧，到家了。哈，它根本听不懂我说什么。我试着在前边带路，引它跟着我，可它原地不动。我拍拍它的背，把它往前边推一推，它不情愿地向前蹭了两步就停住了。还是由我抱它进去来的省事。咩咩这么个小家伙，居然有小犟脾气，这让我没有想到。看来我和咩咩需要好好培养感情。

院子里住着二十多户邻居，养宠物的人家不少。通常是养狗啊养猫啊，还没听说谁家拿羊当宠物养的。我不会养羊。到是想起，在英国看到过田野里放养着的许多羊群。绿草繁茂的低矮山丘被绳子四四方方地划成一块一块。早上，人们把羊群放逐在一块地里吃草，下午，主人和牧羊犬把羊赶到另一块草地上吃草。夜晚降临的时候，羊群挤在一起在露天过夜。羊的主要饲料是草，我的园子里有草，若不够的话，小区还有更大片的草地，足够一大群羊吃的。我把咩咩安置在我房子侧面小竹林旁的灌木丛中。怕它乱跑，我用绳子把它拴在围栏上，再放上一盆水给它喝。计划好，每天中午傍晚带它去大园子里溜一溜，它吃草，我散步。

第二天上午我正做家事，听见咩咩急促不安的叫声，似乎遇见了大灰狼。我推开通向园子，厨房间的后门一看，哈！几乎就是狼来了，是jelly小姐兴冲冲地来拜访咩咩。jelly是邻居家养的一只纯种牧羊犬。天天无事可做的jelly被枯燥的生活闷坏了，好不容易发现有她大显身手的时机。她定是闻着羊的味道，跑到咩咩身旁来尽牧羊犬的天职。只见她绕着被吓的颤微微的咩咩前后左右地忙活着。那咩咩是中国羊，长在狭小的羊圈里，生活在拥挤不堪粮田密布的市郊，本没在开阔的大片草场撒过欢，更别提领教过牧羊犬的关怀管束这码事了。估计，在咩咩眼里，这张牙舞爪狼眼狼脸模样的jelly，就是一只大灰狼。

我叫着着jelly的名字，驱赶她，让她走开。jelly不肯走，绕开我又转回到咩咩身边。吓得咩咩哆哆嗦嗦继续乱叫。我赶紧回到厨房，顺手拿出武器，杆面杖，对着jelly挥一挥，想把她吓跑。jelly反而向我冲过来，身体一越，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一瞬间，她的两只前爪，一左一右刚好搭在我的肩膀上。她对我龇着两排尖利的牙齿，红舌头耷拉下来冒着热气，黄黑乎乎的一张毛脸凑在我的鼻子前，斜吊吊的一双小眼睛诚恳地和我近距离对视着。她站立的身体和我一样高。好个多管闲事的牧羊犬，瞎添乱。我大叫一声：jelly你给我下去！　

jelly的主人是德国人，她在德国接受过正规的牧羊犬训导，年龄不大个头不小，生性活波。平时，她在院子里玩耍的比较有规矩，是个性格温和友好的小家伙，顶多满院子跑跑追追野猫什么的，从来没伤过人。她的主人拿她当孩子养，从不大声斥责她，更不打她。对咩咩这只孤单的小羊羔来说，你这牧羊犬是多余的。羊还小，它还乖，它怕你，它不懂怎么跟你玩，再说它妈妈爸爸也没教过它怎么和你玩呀。我用双手把jelly的两只前爪推了下去。把她往门口哄，叫她回家，也拿杆面杖比划着吓她几下。jelly依依不舍走了，我赶紧把院门关上，勉得这只乱热情的牧羊犬再蹿进来捣乱。

三

我和“大灰狼”搏斗的过程都被羊咩咩看到了。等中午我带它出去吃草的时候，发现它的小犟脾气没了。大概是看到我的厉害，知道我能保护它吧，咩咩对我顺从起来，似乎我在它心目中已经是只头羊了。我走到哪里，它就一路小碎步地跟到哪里。从此我们俩就组成了一个羊群，成了亲密伙伴。可我没做过头羊啊，我要体会一下各中滋味。中午，为了考验我这只头羊在咩咩心目中的地位和威信如何。我出了自家园子，加快步伐沿着小路走。咩咩四踢紧蹈，快步如飞地跟在我身后。我跨过路边一排灌木，跳上路边草地，它也紧跟着来了个优美跨跳动作，尾随而至。我奔向河边空旷的大草坪，它四蹄腾空，欢喜跳跃着一路追随，俨然我倆已是相依相伴的一家人了，我是头羊，既带领它又保护它。

春日和煦，青草茂盛，风正柔和地吹着。大草坪似一张绿绒绒的毯子铺开一片。我坐在草地上看书，它悠闲地吃草。咩咩有时吃地上的草，有时前肢腾空，搭在树上，后肢直立，采食树杆上刚冒出来的嫩叶芽。书上说这叫吃“望头草”，味道非常好。它吃饱了，就靠在我身边，收卷四蹄和我依偎着。它暖暖的体温隔着绒毛传递到我身上。我看书，它眼睛半眯眯着静静地卧着。我凑近了它，仔细瞧了瞧它那好看的杏核眼。它竟然蛮不在乎我的注视，那眼睛里空空茫茫的，什么内容也没有。我从它眼睛里读不出任何思维的痕迹，唯有单纯和安详。我哗拉一声翻过一页书，它眼睛眨巴一下。忽然，我听到它身体里发出响动，咕噜~咕噜~，连续不断地响着。我转过头盯着它的眼睛看了看。咩咩丝毫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依然一脸安之若素的表情。幸好一直有风吹草动，我什么臭味都没闻到。

没过几天，小区物业管理的人关注上了咩咩的存在。他们在我耳边旁敲侧击地说：咩咩是山羊啊，它可是能吃百草的家伙。园子里有了羊到是省去了园丁一月一次的割草工序。可是，山羊胃口不一般，它除了吃草外，还会吃树叶嫩枝树皮草根。物业管理人员担心咩咩把园丁们精心打理绿意葱葱的花园啃的满目全非。他们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是不无道理。

山羊是喜欢群居的动物。游走掉队的山羊，会随着声音及时赶上羊群，它们不喜欢独处。被单独关养的山羊，通常会表现出不安，不安的时候它就叫。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咩咩就开叫了，叫的比公鸡打鸣还早。我猜想，咩咩是太小了，夜晚长，它孤单。而我却是个假头羊，只能白天和它多呆一会儿，不可能整日陪伴它。对于它的孤独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咩咩每天叫得这么早，会骚扰到邻居的。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来向我投诉它，直接点说，是投诉我。果然，那天隔壁西木先生就来敲我的门了。他一脸苦笑着，对我抱怨说：每天早上羊叫的太早啦，他睡不好觉呀。我赶紧向他道歉，也答应它会赶紧解决咩咩扰邻的事。看来，羊是不适合在小区里当宠物来饲养。我不得不认真想想咩咩去留这件事。

因了春的缘故，我们与小山羊相遇。它就象春天里刚刚萌发的小草，稚嫩柔软脆弱，却又充满旺盛生机；它以鲜活楚楚可人的模样，为自己赢得了怜惜，挣回了性命。我有些舍不得让它走，因我已被咩咩认做头羊了。它对我的这份依赖和信任，使我对它由衷而发怜悯和照顾。但是，我毕竟是个假头羊，我对它再好也不抵羊群环境对它适宜亲切。我和敏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它回到以前它来的地方，回到它妈妈身边，回到羊群里。在我们的爱护下，小山羊的生命将从春天延续生存到夏天秋天以至于冬天。但愿它能幸运地一直活下去。对我来说，咩咩这个活泼鲜亮的幼小生命，是组成这个春天所有元素中的一分子，它和阳光青草花朵一同构成了春天这个一年中最具生机盎然的时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