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扫墓挂青,是人们难以忘怀的情结。
每年要走这么一遭,我觉得心烦又多余,我现在几乎厌倦一切形式的消耗。我以为于心底不忘却,——忘掉历史等于背叛我是滚瓜烂熟的,何必在乎坟堆上点起三香两蜡,烧上几摞纸钱,坟头挂上飘动的洁白的青纸呢!烧钱化纸是活着的人了却心愿,在生不孝,死后做文章,虚荣!
话没说出口,就招来妻的一顿训斥:如此不孝,大逆不道,你祖上在天之灵能心安!你爸妈养你何用?你养儿育女又是为了哪般?
嘴里没说,心中闪过一丝儿不情愿,跑坟的事,我还得去干,动作不很干脆、漂亮,也无可以挑剔、指责,严格按规矩、程序行事。
真正让我的灵魂得到一次洗礼、净化,是那天经历的事情,那不是惊心动魄的故事,而是人生的极大教训。
刚刚进入四月天,枝头上已难得大红大紫了,真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两个月前才吐露新绿的樱桃树现出了果子,绿得发亮的叶子里一串串小小的樱桃由青变黄变红。庄稼地里,偶有几处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点点的油菜花,像是梳子梳理过的波浪般的油菜的果实。而麦浪也正大规模地抽穗扬花了。山坡上,绿的树,青的草。丛草树林间,桐子花、野栀子花成了气候,招人喜爱。土地里,罗汉豆、豌豆开着花也凑起了热闹,红的、紫的、白的,尽显风流。地上,各种野花也不寂寞:野花生花朵,金灿灿的,眼花缭乱,过路人应接不暇,有大气派的紫色花朵,难能看得见一株,会过目不忘。
虽然还有两天就是清明节,坟地上也能瞧见在微风飘逸的纯洁的青纸,似乎给沉寂的山沟增添了几分肃穆凄凉的色彩。沟中湾里,现代化气象是有的,楼房时时可以看到,各色的玻璃窗在金色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低矮陈旧的瓦房差不多给竹林树叶掩蔽了。
我像是例行了公事一回,上完坟后,准备回镇上班。太阳有几分晒人,我躲到树林中歇息了一会儿,我沉醉于身旁茂密的像瀑布一般野栀子花香,尤其是桐子落花把草坪重重地铺盖了一层,无限感觉包裹着我,花开花落不可违,青春易老是天意;倘若林妹妹路过此地,不知又要唱响摄人心魄的“葬花吟”。
突然,感到有人走近我了,不容易察觉。我下意识地抬头,吃了一惊。原来是我久违的农幺公也来了。老人拄着一根有点儿生锈的铁拐杖,提着一个竹篮,踉踉跄跄地,几乎是爬着上小坡。我赶紧去搀扶,并说:“幺公,你老亲自上山?”
幺公86岁了,耳朵还能听到,但眼睛衰老得雾里看花,全凭感觉生活。他把我瞧了又瞧,才认出来。老人比罗中立的“父亲”还典型:脸上没任何肌肉似的,黑黑的,眼睛陷落得只留下了个孔,背驼得成直角。戴着破旧棉花帽,身上的棉袄的确显得脏了一些。可能疏于清洗,因为眼睛的缘故,或许洗得不彻底。
大约过了几分钟,幺公才回过神来。他说:“给农家祖坟、老伴、儿媳妇挂青来着,前年的陈腊肉煮熟成了细丝了。”我看竹篮里,肉丝上还有几条小毛虫,我不愿在意。
我想说,后人不在家,此举可免了。
“人都是要老的。养儿育女不容易,一年就这一回,只要我鼻里有风,爬着跪着也要来看一看。坟上没飘几张白纸,别人要骂农家这房人死绝了!”幺公坐下慢慢地说。
仿佛有什么在击打我的脑门,揪着我悬挂的不安地心灵。此时此刻,我终于读懂了清明节意义;至于其他国人这期间是为了什么,我没想过。这人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必要的,但民族有些传统除了继承,我们别无它的选择。把根留住,有的可以忘却,自己的父母绝不能抛开!
我虽说不常回沟中,但老人的事情还是清楚。老伴农幺婆已经入土四年,二儿媳十年前喝农药死的。几年前,儿子媳妇、孙儿崽女全去了江苏打工。家里本有二儿子照顾,不料二儿子去年上房子不慎摔跟头,没了做笨重农活本钱,被孙子接走了。临行时,几次三番叫老人同去,幺公说什么也不愿意老来出家,四合沟才是他唯一的最后的家。他的小女儿农坤看不过意,打算接他去过老,他也拒绝,——农坤家隔四合沟并不远。老人不想成为后人的拖累,觉得有了他这老不死的,连累了老二,不能早出去挣大钱。没有男人的家不是家,没有女人的家不像家。老二忠厚,婆娘死了十年也没续上一房。年前,老二终于出去了,农幺公反倒松了一口气。
我们聊起了天。我怪他为啥不跟随儿女们享福,硬是一个人在家孤零零地活着。他竟然说出了一句叫我诧异了半天的话:“一个人在家,自由!”
他接着说了好些充足的理由:外省,没人和你摆龙门阵;后人有自己的仗要打。我只不过是眼睛彻底输了,眼前好像永远都是雾着的,但摸索着勉强可以生活。已有两年没下地干农活了,儿女拿点钱,手边有几千,走到街上买自己想吃的。坐吃清福,还有啥不满足。一天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坐在床头,饿了就煮着吃,多自由!
我鼻子陡然酸楚,却没把想法说出来。八十多岁的人了,身边竟未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万一口气不来,他上前年清明节时就给自己准备好的倒头钱纸(我们这里的风俗,人倘若断气,就要烧上一大堆备好的纸钱,只有这个时候烧的钱纸死去的人才能于阴曹地府里直接得到。)到时候谁来得及焚烧,后人还是邻居,恐怕也只是放马后炮了。我不敢想下去,也害怕想下去,尽管老人还健谈,全没我想象那么颓唐。
自由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快午饭了,你老家没人,如果不嫌弃,去幺公家用吧!”老人起身说,“我还有两关坟要去!”
我感激涕零都来不及,——给了我人生最好的一堂课,我还有什么理由瞧不起老人生活模糊呢,只是我也要回到“围城”,便婉言谢绝了。
我们各走自己的路,我早就没心情看周围暮春时景色了,也不再感叹我这个春天里有没有故事,没有风花雪月,没有荣耀显赫。像农幺公这种辛苦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幸福的老人沟里还多,九幺姐、黄三婆、二妈、灰哥,这些人不停地在眼前闪现。我想:我父亲已死了23年,我母亲也去了七年,他们如果现在还活着,会得到更多更大的幸福么!
我太笨拙,写不出他们的人生。便想起了三个月前烟雨中发过的《农幺公的一生》:
解放前:有力气,无土地耕种。
毛泽东时代:没闲过,只值几分钱一天的劳动力。
邓小平改革:牙齿没了,粮食却越收越多。
如今风烛残年,不给农业税,还可以拿到粮食直补。后人出去打工挣钱,六个人土地留给他,有心无力,白白送一些给别人种。
结论:要享福,除非鼻里无风。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名分,还是在尽没有文本的义务,我渐渐地搞糊涂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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