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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老师(七)文若书

发表于-2006年04月11日 上午10:36评论-6条

十三

当初,人们非常艰难非常难过地接受了驼子有钱的事实。现在,人们又非常艰难非常痛苦地接受了驼子没有钱的事实。

一经接受了事实,人们便开始冷静地心平气和地分析讨论这一事实。驼子为什么没有钱?他的钱哪里去了?大家开始一致的看法是驼子将这些钱挥霍掉了。在达成这一致的看法时,他们忘了驼子每年给予他们的丰厚红利。借给驼子一千元的,最少得到五千元的红利;借一万元的最少得到五万的红利,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方设法地将钱送到驼子手上,哄着威胁着驼子借他们的钱。如今,驼子死了,钱象流水一样流走了,他们忘了以往对驼子的感激,却记着了对驼子的怨怒。

没有人张罗驼子的后事,只有腊八老师和王兴张罗驼子的后事。人们冷眼旁观地看着腊八老师伤心地忙碌着,一种猜疑的阴云渐渐地飘落扩散开来,渐渐地由阴沉沉变为黑沉沉,最后竟成了暴雨。他们怀疑驼子的钱在腊八老师手中。因为驼子平时生活俭朴,从不张扬,挥霍掉那么多钱,是绝不可能的。

于是,驼子的葬礼进行得异常艰难起来。在一些人暗中挑拨调唆下,几个因爱钱如命而又泼辣出名的妇女开始撒泼闹起事来。她们死活不让腊八老师他们给驼子入殓装棺。她们要腊八老师偿清驼子的欠债后才能给驼子入殓。

尽管人们平时十分敬重腊八老师,但现在是涉及到金钱的事儿,人们成心想让那几个泼辣妇女闹一闹,看看腊八老师的反应,以便证实一下他们猜疑的正确性。如果驼子的钱在腊八老师手中,那可是一笔巨额财富。那几个妇女在人们的怂恿下,也顾不得对腊八老师的敬畏,一味地撒痴撒泼。

腊八老师先是耐心劝说,后来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恼怒起来。他撒手让那几个妇女闹去,说,现在死人在这里,他欠你多少钱,你只管找他要去。

其实,这几个哭闹的妇女根本不是最大的债主。她们最多的也只拿着余正堂六千多元的欠条。她们只不过被人当枪使而已。腊八老师渐渐地明白了这里面的微妙关系,只是其他人没有直接发难,他也就不好发作。腊八老师手上有他从肖主任那里收回来的属于余正堂的四万块钱,除去筹办葬礼的费用,剩下的钱清偿这几位妇女的债务应该绰绰有余。但腊八老师明白,要还钱也只能安葬完余正堂之后,否则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如果有一丝的证据让人证实余正堂的钱在他手上,那他以后就莫想有片刻的安宁了。

一个妇女哭闹着说,谁拿了驼子的钱就得负责安葬驼子,要安葬驼子,就得先将驼子的钱还了。

王兴听了这种混帐逻辑,质问道,照你这么说,谁安葬正堂,就是谁得了正堂的钱,谁就得帮着还钱了。

那女的搞不清这些逻辑关系,只哭闹说,我只要我的钱,别的我不管,我的钱没还,尸体就不能动。

王兴说,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守着正堂的尸体吧,你得守紧点,小心尸体被人偷走了。

王兴说罢,拉了腊八老师就走。腊八老师想想,也别无办法,只好硬起心肠撒手不管了。

几个妇女看腊八老师要走,有些措手不及。她们原意也只是想挟尸讨回欠款,可不想讨回一具尸体来守着。一个妇女一着急,从地上爬起来,拦住了腊八老师,说,腊八老师你不能走。驼子是你的学生,你教出的学生坑蒙拐骗,你做老师的有责任。

腊八老师心里一寒一痛,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为了他心爱学生的名声,他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来。他凛然地环顾周围的人群,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学生没有坑蒙拐骗,借钱给正堂是你们自愿的,有的甚至是强迫正堂收下的,你们这些年也受了正堂的不少好处。做人可不能没有良心。正堂突然死去,我很心痛,他生前未来得及处理的问题,我做老师的有责任帮着处理。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收回正堂的欠条,现在你们将正堂的欠条还给我,我以我的名义再给你们出具借条,只要我不死,我有一点还一点,我死后,我的子女们接着还,保证不欠你们一分钱。

腊八老师说完,让王兴搬来一张桌子,桌上点上一枝蜡烛。腊八老师居中一坐,对几个哭闹的妇女说,正堂欠你们多少钱,妇女们报上钱数,腊八老师一一写好欠条递给她们,并从她们手中收回正堂的欠条放在蜡烛上火化了。

人们被腊八老师浑身的凛然气魄所慑,默默的看着腊八老师,谁也没动弹一下。腊八老师不耐烦地说,谁有欠条就快拿来。有几个人想走过来,但看到其他人没动,也犹豫地站住了。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一个平时在村里威望颇高的老者越过众人走到腊八老师跟前,问,腊八老师,你对着众人说句实话,你是否知道余正堂是否有钱留下来,如果有,你是否知道他的钱放在哪里。

腊八老师说,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钱留下来,更不知道他的钱放在哪里。

老者点点头,转身高声对众人说,我相信腊八老师的话。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余正堂的欠条,就着蜡烛摇曳的光焰火化了。

老者转身离去时,对周围的人怒斥道,做人可以丢了金钱,丢了性命,可不能丢了人格,丢了良心。说完,他走到余正堂的尸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其他人满脸羞愧,悄悄地将欠条在蜡烛上火化了,对着余正堂的尸体鞠躬后,退到远处静静地站着。原先闹得最凶的妇女此时也许良知突然回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将欠条扔在地上,掩面飞逃而去。

腊八老师喉头哽塞,眼中的威严渐渐被泪水洗掉。他哆嗦着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欠条,小心地装进口袋。

摆脱金钱的困扰和支配后,村民们又成了往日纯朴善良的村民。他们默默地帮着腊八老师打理余正堂的后事。在送余正堂上山时,送葬的队伍黑压压地足有数千人之多。乡亲们纷纷购买鞭炮,致使方圆十几里地所有店铺里的鞭炮一时脱销。那天的鞭炮声繁密得似乎山风也为之阻塞不通了,山林里的鸟兽们被惊吓得逃出老远老远,后来十几天里见不着鸟兽的踪迹。这一壮观的场面是人们几十年未曾见过的,虽不敢说绝后,但绝对是空前的。

后来腊八老师在给正堂补立墓碑时,亲自写了碑文纪念此事。碑文是这样写的:因为生前欠下人们的金钱,所以人们会终生记着你。

十四

春节过后,孩子们开学了。镇教育站正式通知山村小学撤并到中心小学,孩子们都转到几十里外的中心小学就读。

正式开学的那一天,家长们和孩子们都十分迷茫着急起来,不知道何去何从。家长担心让那么小的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住读,他们不会照顾自己;孩子们则对腊八老师和山村小学恋恋不舍;而学前班的孩子们就根本无学可上了。家长们和孩子们渐渐地聚集在村子的路口,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抱怨起来。

就在家长和孩子们在村口犹豫的时候,一阵熟悉的钟声清脆地传了过来。家长们还在错愕不解,孩子们则一声欢呼,撒开两条小腿象一群撒欢的小马驹朝学校飞奔而去。

腊八老师身披灰色棉布大衣站在祠堂前的大树下,望着孩子们一路欢呼雀跃而来,苍桑的脸上漾起自豪与幸福的笑容。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过腊八老师身边,边跑边喊腊八老师好。腊八老师一一回答着孩子们的问候。

从这天起,腊八老师开始了他自费办学的生涯。村民们知道腊八老师家里负担挺重,便自发地组织起来给学校捐粮捐钱,但均被腊八老师拒绝了。村民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在农忙季节里结伴将腊八老师家田地里的活儿全包了,好让腊八老师能安心地教育孩子们。

由于独自办学,腊八老师感到责任重大,更加用心地搞好教学。尽管他的老师身份和学校都得不到上级的认可,腊八老师感觉到比过去更充实,更有意义。

不久,腊八老师宁静幸福的心境被一群老师的来访扰乱了。这群老师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他们和腊八老师一样,以前都是民办教师,在这次转正中被辞退回家了。

腊八老师望到那些老师时,眼中和心中都是诧异和不解。那些老师表情凝重地说,我们来是要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向你的学生讨债的。

腊八老师眼中掠过一阵阴郁,问,余正堂也欠了你们的债么。

那些老师见腊八老师误解了,便笑说,不是余正堂,是你那当教委主任和县长的学生,他们欠了我们的公道,我们得去讨回来。

这次转正结果出来后,在民办教师当中产生强烈的反响,他们明显地感觉到这次转正工作严重地背离了公平公正原则。对这一现象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主管人员在办理时有严重的徇私舞弊和权钱交易的行为。被辞退的老师先是在心里不平和怀疑,后来渐通消息,便自发地串连起来,决心上访。他们觉得腊八老师也是受害者,而且屡次被他的学生们当成了挡箭的招牌,于是便一致同意拉上腊八老师一起上访状告贪官们。

老师们的责骂让腊八老师头皮阵阵发麻,心里阵阵发冷。他说什么也不愿承认他的学生们是贪官,是祸害社会的腐败分子。一个头发也已花白的老教师听了腊八老师的辩解,不屑地啐了一口,说,你在做梦呢,腊八老师。他们若不是贪官,天下就没有贪官了。你想想看,就凭他们每月那点工资,能住上价值几十万的洋房,能每年出几十万元送子女到国外留学,我看他连每月千多块的烟钱也不够。他们没有继承遗产,没有开公司,哪来的钱?一句话,贪的呗。

腊八老师细细一想,老教师的话确实无可辩驳。一种屈辱甚至是耻辱感泰山般沉沉地压下来,他那高傲坚硬从不曾向权势和金钱屈服的脊梁,此时似乎是暴风雨中的树木,呻吟着弯伏下去了。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贯神采飞扬的表情变得痴痴呆呆起来。

腊八老师最终还是没有同那些老师一起去上访,他仍留在山村里一心一意地教育孩子们。只是他常常会一个人独自发呆,满眼流淌着困惑和失望,他望着孩子们的目光里,不再只是慈爱,更多的是不确定的忧虑。

腊八老师本想对民办教师上访的事不闻不问,可各种详细的消息象风一样源源不断吹送过来,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腊八老师不禁替他的学生着急起来。

中国有句老话,说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政府当局一开始就没把这帮土秀才的上访当回事。不想他们这一轻视淡漠的态度竟将原本极简单的事情弄得极复杂极严重,致使后来牵连到无数的人,毁了无数的家庭。

民办教师们采取温和的抗议方式打着标语在政府门前静坐。刚开始静坐的人只有几十人,渐渐地发展到数百人,后来因其他事情而长年上访的人也纷纷加入到静坐的队伍中来了。

政府办公大楼整天让黑压压的人群围困着,让各级官员有些恼火着急起来,他们对上访人员进行劝说疏导。也许他们以往给人们开了太多的空头支票,人们已不再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非要当场解决问题不可。

政府官员在劝说的同时也做了另一手准备,他们指示公安人员暗中查找事件的发起人。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他们相信只要将事件的组织者控制起来,整个事件就容易解决了。公安人员在查明此次事件的组织者和积极分子后,于晚上客客气气地将他们全部请进公安局里去了。

政府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静坐的人们愤怒了,开始围攻政府办公大楼。

在上访群众和政府对峙不下时,有一个人突然站了出来。这人叫吴正声,四十多岁,此人虽是民办教师,却酷爱读书,颇有思想。从辈分算,他应是腊八老师的徒孙,因为在小学里,他一直是王兴班上的学生,而且成绩一直异常突出。吴正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高校。后来因思想偏激,行为怪异被开除出校,回家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们上访时,吴正声的态度比较淡漠,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后来主管部门对待民办教师们的态度和方式彻底激怒了他,使他在沉默中走了出来。他一出来后,上访便立即变得有组织有条理起来,声势也立即大了起来。他在上访人群里选出十个代表组成人民委员会。人民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做出决议:一、勒令所有贪官去检察机构投案自首;二、勒令不为民做主的县长及其他官员辞职,回家种田。

人民委员会派代表将决议送给县长。县长一看决议,气得七窍冒烟,心中暗暗怒骂,我的官是上级封的,你人民值个狗屁,有什么权力勒令我。但他脸上仍挂了笑容,对人民代表说,你们的要求事关重大,我们要集体开会讨论报上级批准后,才能答复你们。

吴正声很奇怪地说,县政府是全县人民的政府,政府官员是全县人民的官员,现在全县人民觉得这政府和官员们不好,要求你们辞职,这和上级有什么相干?难道你们只是上级的政府和官员不成?

县长说,你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会慎重考虑的。

打发走人民代表后,县长立即召集会议,决定采取强硬措施解决此事。他们指令公安人员负责抓捕继续带头闹事的伪人民委员会成员。

公安局长是个极年轻的人,三十多岁,正是野心勃勃的年龄。他接到指令,觉得立功的机会来了,便亲自带人去抓捕带头闹事的人。政府的这一举动无异于在炸药桶里放鞭炮,把人们炸毛了。他们依仗人多势众,将进入人群的警察们统统控制住了,连公安局长本人也未能逃脱。

吴正声本来与公安局长就有嫌隙,此时更是火上浇油。他以人民委员会的名义历数了公安局长的种种劣行后,义正辞严地宣布:鉴于你为了一块骨头而甘做贪官们的走狗,帮着贪官们欺压百姓,已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只配做一条吃屎的狗。他喝令几个年青小伙子将公安局长扔进粪坑里去吃屎。

抓住公安局长的几个年轻人是街上的混混,平时被公安人员整苦了,此时有些苦大仇深,听了吴正声的喝令,拖了公安局长就走。在将公安局长扔进粪坑前,一个年青人在其脑袋上重击了几拳,公安局长被击昏,以致一头栽进粪坑后被活活淹死。

看到公安局长栽进了粪坑,人群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似乎看到了自身的价值和力量,顿时有些豪气干云。一帮小混混们在人群中窜上跳下,有些得意忘形了,也有些失控,他们一边大叫着烧了政府大楼,一边领头朝政府大楼冲去。一场浩劫在政府大楼里上演了。

政府大楼在失去了公安的庇护后,立即变得七零八落风雨飘摇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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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6]个
指尖儿-评论

人们都怎么了?被什么迷住眼睛了么?善良和真诚都还在,可是我们常常看不到它们。at:2006年04月12日 下午3:18

沙漠驼影-评论

绝妙!at:2006年04月14日 凌晨4:11

鹄鸪-评论

过瘾!不过有点过头了!at:2006年04月14日 中午1:00

云端飞鸟-评论

何时能还公证,我想不会远吧at:2006年05月24日 下午4:53

张贤春-评论

不得不往下看。at:2006年06月01日 下午4:15

瞎眼的傻丫头-评论

有梁山好汉的意思了~~at:2006年06月04日 晚上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