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我在电话里对许多朋友说，我失业了。

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的表情，但从他们的语气中，他们一定是露出吃惊的样子。这多少有点是在开玩笑，就像一个孩子第二次对大人说，狼来了！那是我辞职不干的，我坚决地对他们说。老朋友说，嘿嘿，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一个月赚那么多还不想干呢？

我没有吃错药，相反，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冲动而又理智的选择。一个月以来，我的梦原来不过是一个噩梦。直到今天，我才突然之间被一种外来的力量给吵醒了。那是一个多么可怕而又完整的陷阱，而我们这些刚走出学校的学生，经过一个月的洗脑之后，我以为，幸福的生活就是建立在这份工作之上，而三月底写下的四月工作计划，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令我难以忍受。

整个下午，我仿佛是被一群猎人包围的一匹狼。我不断地打电话，通过不同的渠道了解整个诈骗体系。在慌乱之中，我唯一抓住的救命绳子是法律。我问学法律的朋友，我这样的工作属于诈骗罪吗？触犯了什么法律？最高判几年？而死刑，这两个字，以短信发送到我的手机上，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向我压来。

所以，我选择了逃跑，在暴风雨还没有来之前，在包围圈还没有完全收拢之前。因此，这个“失业”对我而言，却是把心中的恐惧彻底打扫。在金钱与良心的天平上，我终于还是顺从内心的选择。

夜晚静谧，月光柔和地倾泻大地。仰望星空，内心受到一种强有力的震撼，我在这个滚滚红尘中没有丢掉农民的本分。此时此刻，也让我想起了康德的名言：“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思索得越久，就越是对它充满赞叹和敬畏：那是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

我想我最终没能读懂伟大的康德，但却读懂了这句话。

2006/4/6

（二）

最近在福建综合频道播出的电视剧《福贵》，常常令我感动。

剧情发展到徐有庆抽血而死时，内心便受到一种来自生命的强有力的震撼。这个苦难的家庭，何时才能走到福贵的彼岸呢？然后，也就想起了我的姐姐。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存在是在20岁，那时候我上高三。我知道姐姐旧病复发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这一天，是学校放假的日子。家里很冷清，父母都不在家，只有厅院几只走来走去的母鸡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景象。

天快黑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扛着一把锄头。看得出，今天他又是早出晚归干了一天的活。我坐在门槛上，准备着晚上的菜。打过招呼后，我问父亲，他们三个怎么还不回家？他们，是指我的母亲、哥哥和姐姐。父亲的回答让我吃惊，上县城医院去了，一时还回不来。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只是姐姐老毛病旧发，没有什么大碍。在我的眼中，姐姐的身体一向虚弱，干点重活，就会喘着粗气，嘴唇发黑。而二十几年来，父母一直隐瞒着哥哥和我一个巨大的秘密：姐姐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这个秘密，在某一天，已经不能藏住，而我仿佛从阳光下进入一个黑暗的房间，这个消息比那一年的“非典”更让我恐惧。这种恐惧，一直在上升，然后在2003年的4月底来临，结束一朵盛情开放的玫瑰。

那两天的周末，我是在一个巨大的恐惧中心度过的。母亲的电话打回家，是叔叔接的，医院又在催钱了！这个面临崩溃的家族，叔叔是唯一的支撑点。有时一天的费用要六七百，这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对于我们这个不富裕的家庭来说，现在，一粒灰尘就有可能摧毁我们的希望。这是一个无比严峻的考验，我们在人间，却像是在地狱，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给我一片灿烂的阳光。所以，许多年之后的今天，我看到一篇《我是农民的儿子》，仍然感动，眼眶湿润。

一个星期之后，姐姐就从县医院搬回家里。医生的判决书说，可能过不了春节了。随着春节的临近，家庭的气氛充满着死亡的味道。死亡真的有很多种形式，如屈原投江，梵高举起手枪瞄准自己……而现在，我所面临的死亡，却是漫长的等待死亡使者的到来，然后轻轻地把我的姐姐带走。

昂贵的药根本就吃不起了，所以，姐姐的药，都是一些中草药。在一段时间，特别是在二月，姐姐的身体似乎有好转的迹象，偶尔还能听到她灿烂的笑声。而那一个瞬间，也让我以为，死亡会从我的亲人擦肩而过的。

可是，死亡没有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姐姐走了，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见上她最后一面，就随着黄土掩盖了。现在，我眼中的姐姐，是十几年来一起长大的样子以及病重时全身浮肿，嘴唇发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情景。

后来，妈妈对我说，死了好，她也少受罪，大家也少受罪。我不知道当时的母亲是怎么想的。也许，这是一个真正的解脱，是从死亡地狱上升到人间，是摆脱恐惧唯一的方式。

再过十几天，姐姐去世就三年了。自从她走后，我开始不惧怕死亡了，包括我的外婆、父亲的相继去世。我觉得我已经可以接受一切的死亡，如诗中一句“死亡也是一种高度”，然后向一片疼痛的阳光咧嘴微笑。

2006/4/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