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冬天寒风刺骨。手冷若冰霜,我边走边捂着嘴,给手取暖。福旺酒家的霓虹灯刚熄,因为认识一楼楼面经理严小惠的缘故。我,常到这来,哪怕是今天也不例外。挑个宽敞僻静的位置,坐下品茶。
我喜欢透过明净的落地玻璃,浏览远方川流不息的人群,感慨城市的繁荣,感触人间的冷暖。特别是嘴里喷着水雾,全身只露一张脸,站在公共汽车站候车亭旁边,焦急等待的人群,僵硬得像制糖工厂里高矮不一的烟囱。我庆幸自己是自由人,不受朝九晚五的约束。可以在这品饮早茶,陶冶情操;可以穿着单薄的衣物,享受福旺带来的暖气。奇怪,这人群中,竟然还有“结伴”“煲凉茶”——上身裹得严实,下身踏摩登高跟,超短裙子的人。强调并突出着女人的“蛋糕(弹高)——腿长”。
我紧盯着长腿的人,随其步伐,“一二一,一二一”地轻数着……一个顶着蓬头,垢着厚面,佝偻得似晒得半干的蘑菇的身影,手抖嗦着,象甲亢病人,直喊“打倒美帝,打倒日本”。呵,一个时髦女郎,一个疯子。原来并不是“结伴”,她是匆匆的过客,只是我视线在物理反映里的重叠交叉而已。
她消失在人群中……
他却在我的视线里。仍然佝偻的身子,蜷缩在摩天大楼的墙角,似秋天里的蜷虫。破碎的衣服贴在墙上,象繁华城市里不文雅的乱涂鸦,这究竟出自那个流氓的手笔?
严小惠告诉我,她认识这个人。
他是渔民,原来并不疯。渔船转产转业后到香港渔船上打工,收入还不错。有一天,他迷上了香港六合私彩(也称地下特码),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女儿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才发觉所有的积蓄全输光了。也就是在那一天,妻子踩着绑了石头的自行车,捆好车柄和她的手,死劲往码头冲,人车沉向大海。从此,他经常拿着红色的六he*c*的特码报,坐在妻子冲车的位置,象在祭祀,也象在发呆,天天如此。后来,他就喃喃自语了,再后来,就疯了。
“严小惠,你怎么认识他的呢?”
我们是同一个渔港,就隔一条街。一年前,他流落到了这里,比原来更疯。可能是饿吧,偷吃了小贩的水果,被扁得气若游丝。我给了一些旧棉絮,还经常给他一些剩饭菜,清醒的时候就说谢谢,发病的时候就“鸡12、猴29、狗33”是特码并着粗话脏话,大吼大叫。但还是在这墙脚呆下来了。
我被严小惠感动着,被一个善良的姑娘感动着。
“疯子,要糖吗?”一个顽童在逗着他。
他僵硬地贴在墙脚,萎缩得似一张破布。
路人仍是川流不息。我想,他不会博得路人的同情,如果严小惠不给他饭菜,或许已经死了。但一穿旗袍套棉袄的中年妇人却在他身旁驻足,并突发奇想。
“噢,小孩就是小狗!小狗在逗疯子,是34,是34呀!”她在惊呼。
惊呼声惊动了路人。
一位白发的人,看打扮应该是退休工人,向中年妇女探过头:“是34吗?”。
“是34呀!今晚就买34,是疯子告诉我的”她撒谎的时候,心不慌,脸不红,正和颜悦色。
“今天就用退休金来赌明天!”他心情愉悦,似乎幸福的生活向他招手。边甜滋滋地作着梦,边向路人显示着。
“你赌什么呀!”一个浅蓝色衣服的人在问。如果不记错,应是出租车司机,极有可能跟我二叔同一公司并同一车队,因为衣服一样,标记也一样。我二叔就是白龙汽车出租公司的专职司机。
“特码34啊!是前面那位妇人告诉我的”他正儿八经地接着“疯子曾经给那妇说过特码是16,让她上一期中了20注一等奖,我呀!也准备把退休金贴上,投它300注”。信息的传递在无形的虚假中变得面目全非。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或许吧!路人纷纷驻足。并以他——墙脚的那块破布为中心,逐渐形成包围圈。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攒动的人头似揭开蒸笼的黑馒头,烟雾缭绕。
特码34,深深地触动了大家的神经。疯子说的特码特准也在悄然传开了。路人在某种程度上渴求,渴求得到疯子的明证。
有人在问“疯子,是34吗?”
“告诉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是啊!我也快疯了,输得一塌糊涂。”
“中了一等奖,我把你当爹来奉”一个高亢悲愤的声音。
那块破布似乎睡着了,头向一边歪,手还是象甲亢病人。
“看样子,疯子很冷”又有人在想“冻僵的疯子是特码23”
“哎!别想,别想,还是疯子的特码准确”那中年妇人理了理棉袄说“可能真的太冷了,要不疯子早说了”
有人给疯子买来跳楼价的劣质棉被。盖上棉被的那刻,我看到他挪动了一下,顺手拖曳盖向整个身子,似乎感受到些许温暖。
墙脚的那块破布(我认定是)仍然不再动,象坚持着什么。
“34能中吗?”
疯子露出外翻的双唇,微微蠕动着。路人倾刻向前凑近,做着统一的洗耳恭听的姿势。疯子没有让路人失望,双唇间随着张合的节奏在“喃喃”着。
路人还是听不准是34还是23。
疯子又把头探了出来。
“疯子,是34吗?”一高亢悲愤的声音在吼着。
疯子的嘴终于张开了,大声高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一二一,立正”。
路人一阵狂笑,似广场的音乐喷泉,音乐声起,水气直冲。狂笑带来了骚动,带来了不安,带来了愤怒。
我二叔的同事也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说,疯子玩世不恭,在欺骗大家的感情。他说得有道理。要不,退休工作也不会失望叹息“这样是问不到什么特码了,从今往后,我的晚节不保!”他开始怪罪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哆嗦“是……是……疯子……发抖的时候……的时候……告诉我的”。
“那就让他发抖吧!”我二叔的同事,这可恶的家伙开始建议,并实施他的建议——掀开了疯子的棉被,象给某楼盘剪彩那样。
路人再度愤怒,由对疯子的渴求到无助,由无助转到无望,不,应该是由无望变绝望。人性的野性在极限内爆发,似乎对这疯子再也忍无可忍。大家开始动手,你一把,我一把,撕毁着疯子衣物。疯子在一瞬间从救世主变成了罪人……
北风依然凛冽,城市冻僵了。
裸露的疯子真的发抖了。他手抱着前胸,两牙在不停地打架,垢污的双肩顶着耳根,篷松的头象蜷缩在两座大山的荒石。两腿象上了链的钟,在不停地颤栗,腿间的隐私暴露无遗,趁着颤栗的余震,无力地摆动着,象做错事的泄气小学生。但路人却视而不见。或许吧!疯了就变成了畜生。
“疯子,疯子,还不快说”
“是34吗?”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夹杂着威胁。
疯子处在包围之中,沿地不停地跳动。裸露的排骨象干瘪的黄土地。
“疯子,疯子……”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疯子再次开口了。
路人在期待着……期待着疯子圆他们的发财梦。
“你们才是疯子呢”他狠狠地向人群唾了一口啖。
疯子最终激怒了路人,他们疯狂了,失控了……。疯子的脸变成了紫色,篷松的头发积聚的油垢在飞溅。
继而,疯子的身上,排骨上排满了紫印,似肉联厂“放心肉”的检疫印。他终于又“躺”了下去,冰冷冰冷的,没有刚才一瞬的温暖……
严小惠的神态是凝重的,也是慌忙的。她向女洗手间跑去,手在裤袋里掏着什么。
110来了,120也来了,带着一阵阵刺耳的呼啸来了。
路人鸟兽作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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