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的第一首酸曲儿,竟然是在文革期间。那时叫“流氓小调”,禁唱的。一个来自陕北绥德搞副业的小伙子,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唱起《岸畔上开花岸畔上红》。
岸畔上开花岸畔上红,受苦人盼的是好年景。
有朝一日翻了身,我和我的小妹子(儿)结个婚。
小妹子(儿)好来实在好,走起路来就像水上漂。
马里面挑马不一般般高,人里面挑人就数你妹妹好。
……
虽然是第一听,却一点儿也不陌生,好像我的血液里沉淀着太多山野民歌的因子,熟悉得仿佛与生俱来的旋律唱得我心里柔柔的、软软的,说不出的感动。你看,这酸曲儿多么简单、直接,毫无娇柔造作之态。他们的“最高企盼”,就是有个“好年景”,“最高理想”,就是“我和我的小妹子结个婚。”这是最基本、也是最原始的动力,他们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赤luo裸的吼出来。
更让我惊奇的,是他讲的家喻户晓的《东方红》竟然也是酸曲儿改编的,原名《白马调》,绥德小伙儿是这样唱的:
骑白马,跑沙滩,你没有婆姨我没有汉,
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哟,土里生来土里烂。
骑白马,跨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哟,打日本来顾不上。
……
据说,这还不是最原始的酸曲儿,但是在我听来,已经很本色了。骑着白马跨着洋枪的农民依然是农民,想的还是婆姨汉子居家过日子。只不过吃了八路的粮,顾不上娶婆姨罢了。
穿过岁月的沟壑,酸曲儿可以大大方方地唱了,甚至可以唱到中央电视台去。我总感觉到,上了电视的酸曲儿就不“酸”了,不纯了,像是被阉割过,缺少了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那股豪放醇厚的野风。
酸曲儿就是土里生土里长的,赶牲灵的汉子独自走在举目四望寂静无人的岸畔上,寂寞水一样漫上心头,更要命的是性苦闷、性饥渴,性饥渴比饮食饥渴更令他们苦闷,“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他们用最原始的语言、旋律,宣泄着自己的情感,对着旷野喊几嗓子。直吼得山也苍苍,地也茫茫。
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挂上铃儿哇哇声。
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
你是我的哥哥哟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你的路。
这首酸曲儿本身就是一个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美丽的姑娘在沟畔翘首企盼赶牲灵的哥哥,一个天将晓的清晨,姑娘看见沟壑对面赶牲灵的人儿,便唱起来,在千沟万壑间荡开去。不管是不是她的哥哥,都被这歌声摄了魂魄去,哪里会走自己的路?与《赶牲灵》异曲同工的是《泪格蛋蛋洒在沙蒿蒿里》:“……一个在那个山上,一个在那个沟,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我泪格蛋蛋洒在沙蒿蒿里。”同样的盼心上人,同样的望穿秋水,却是更悲凉、更无奈。生活的粗糙与感情的细腻、物质的贫乏与精神上的浪漫在贫瘠的土地上并行不悖,像满山遍野开放的山丹丹花儿。
酸曲儿是贫瘠土地上的山丹丹花儿,在严酷的大自然倔强的开放。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生计所迫,远走他乡。于是,一曲《走西口》便在茫茫沟壑响起来了:“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到那大门口。送到大门口,小妹妹不丢手;有两句心里话,哥哥你记心头。走路你要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儿多,说话解忧愁……”千股愁肠,万种柔情化成了这哀怨的歌声。小妹妹对走西口的哥哥千叮咛万嘱咐,妹妹不在你的身边,你要走大路,大路上的人多,扯扯磨,化解你的忧愁。哥哥拉着妹妹的手,一步三回首,泪格蛋蛋扑簌簌地往下流。就是在这凄婉的歌声中,哥哥渐行渐远,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
酸曲儿,唱尽人间的哀怨,唱尽“受苦人”的劫难,至今仍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就像那片土地的人们,顽强不屈,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延绵不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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