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经那位有关系的官倒倒腾了几年后,余正堂资金的雪球迅速地膨胀了十几倍。这时,他已不显山不显水地拥有了百万资金。但在许多人的眼里,他仍然是穿着破衣服,套着解放牌胶鞋,拎着蛇皮袋的驼子。
余正堂在资金过百万时,又找到了腊八老师,说,现在我可以修校舍了吧。
腊八老师愉快地笑着,说,还不是时候,你还得往大里奔。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市场经济渐渐地走上了正轨,官倒也慢慢淡出了历史的舞台。中国人民经过十几年的改革,口袋里的钱渐渐地多了起来,国力也跟着强大起来了,各项建设投资也突然膨胀起来了。于是这一时期的金融市场火爆起来了,吸收资金成了赚钱的快捷途径。许多银行为了和私营业主、合资公司、保险公司等争夺社会闲置资金,不惜将存款利率提高到5-10%。
因为金钱重要,拥有金钱的人也就重要了。正如中国老话所说的水涨船高,金钱是水,拥有金钱的人就是浮在水上的船,无论水怎么涨,船永远高高地浮在上面。余正堂一直想躲在水底下,可水硬是将他漂浮起来了。社会上各路人马都在寻找资金来源,余正堂的钱经常在银行里进出,银行里的人眼睛雪亮着。在储蓄任务的重压下,几个大银行的正副行长,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夹着真皮公文包,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身穿破旧衣服,脚套解放牌胶鞋,手拎蛇皮袋子的余正堂打转。这种情景有些不伦不类地怪异滑稽,所以难免不引起人们的关注和猜测。关注猜测的结果让人们惊恐地发现,他们从没将其当作人而正眼瞧一瞧的驼子,竟是一匹金骆驼了,而且是纯金的,价值在百万以上。
余正堂成了金骆驼后,麻烦就来了,他再也过不成一向喜欢的默默无闻的冷寂的日子了。乡亲们不再喊他驼子了,改口喊他正堂或老板。这种表面上的恭敬令余正堂深深不安。
余正堂虽然身体先天扭曲,大脑和心灵并没被扭曲,而且比正常人还要正常一些。他明白,他在人们心目中仍是过去的驼子,只是多了一些身外的金钱罢了。他的巨额财富在人们心中引起了极其丰富复杂的情绪,里面有羡慕、嫉妒,甚至有仇恨。
刚开始,人们非常不习惯仰视这个他们一向怜悯甚至轻视的驼子,非常非常的不习惯,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痛苦地步。甚至有人不怀好意地提议村里收回余驼子的财富,理由是驼子一直是村里养活的五保户。既然是五保户,他的财富就应该归村里所有,村干部们本来对驼子的巨额财富有些眼热,经村民们一怂恿,也不免动心。全部没收,于理于法都说不通,村干部这点常识还是懂的,但分一杯羹总可以吧。于是村干部们特意办了一桌酒席,专门请驼子的客。几杯酒下肚,村干部打着哈哈将想法说了,余正堂听罢,沉默了半天才说,我的钱肯定是要花在本村的,但绝对不能按你们说的那个花法。就在余正堂被村干部们逼得手足无措时,他借口上茅厕,打发一个小孩去找来腊八老师。村干部们谁都不怕,就怕腊八老师,不是腊八老师厉害,而是腊八老师身上的一股正气让他们有些气短。腊八老师一出现在门口,村干部们就慌了神,赶忙起来给腊八老师让座上酒。腊八老师也不落座,盯着村干部们说,你们都有手有腿,伸手向一个残疾人要钱,难道不羞愧么。
人们慢慢地接受了驼子有钱的事实,背后开始叫他余驼子了。余正堂的金钱让他争回了姓氏权。他自我嘲笑说,自己比阿q还是要强那么一点点。人们接受了余驼子有钱的事实后,就开始操心起这么多钱的花法来。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该给余驼子说上一房媳妇,成个家,说不定还会生个一儿半女的,这样的话,那么多钱就会有着落了,大家也就心净了。看着那么一大笔钱在天上飞着飘着,总是让人闹心伤神的事。目标既定,人们就张罗开了,大家都想着,希望自己首先给驼子说媒成功,因为说媒成功者,以后对驼子的家庭有心理上的控制特权。山村家庭都是女的当家作主,象驼子这样的残疾人,找了媳妇后,一切还不是光听媳妇的。媳妇听谁的,听媒人的呗。你想想,如果没有媒人,这媳妇怎么会成为拥有百万钱财的余驼子的媳妇,她还会不一辈子将媒人当恩人般供着吗。各路媒人明争暗争,把山村搞得沸沸扬扬,激动难安。
余正堂却仍是羞羞怯怯,低眉顺眼的,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有些媒人着急了,便跑去找腊八老师。腊八老师一听,也觉得这事很重要,余正堂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确实应该找个媳妇,两个人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以前没条件,也不存这个指望,现在条件成熟了,这事也该办一办了。
腊八老师便找到余正堂,催问此事,余正堂急红了脸说,腊八老师,你说这是给我找媳妇还是给钱找媳妇啊。
腊八老师说,当然是给你找媳妇。
余正堂说,腊八老师,别的一切我听你的,这事不成,你看我这样子,用得着找媳妇吗。
腊八老师忧虑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若是有个三病两痛的,或将来老了总得有个人照料才行吧。
这里说媒的热闹还没散场,镇里县里的领导又开始忙乎开了。毕竟余正堂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县里的首富啊,是成功的私人业主和身残志不残的典型,是一个具有多种利用价值的人。镇里县里的领导坐着小车找上门来,表面是树立他们关心群众深入群众的形象,暗里则仍是瞄着余正堂的资金,镇里县里的财政亏空太多,领导们心里整天想着的都是钱。领导们本以为余正堂见他们屈尊降贵地登门会受宠若惊,但看余正堂平静得有些冷淡,心里不免有点失落。
六
第一次,县里领导在镇领导的陪同下,在余正堂那里碰了个冷脸,怏怏地跑回去了。没过几天,县长亲自来了。镇领导为了不让县长丢脸,早就开始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他们知道余正堂最敬重腊八老师,所以他们没有领着县长直扑余正堂家里,而是先上腊八老师的学校里视察关怀一下。
县长在破旧祠堂里转了一圈,激动地拉着腊八的手说,在这么破旧的教室里,你竟能培育出那么多的优秀人才,真是奇迹啊!
腊八老师淡然一笑,说,那是他们个人努力的结果,我可不敢贪天之功据为已有。
镇长说,听说从破教室里走出了一位企业家,腊八老师能否引见引见。
腊八老师无奈,只得带县长去拜访余正堂,尽管腊八老师并不崇拜畏惧县长,但起码的面子得顾过去。腊八老师领着县长一行到了余正堂栖身的破屋前,腊八老师笔直走进那又破又暗的屋里,县长本来与腊八老师并肩而行,到了门口,微微有些惊讶,略一犹豫,脚步便停了下来,县长在脑海里无法将全县的首富与眼前的破房子联系起来。
县长皱皱眉头,正想问镇长这是怎么回事,就见腊八老师陪着一个矮且驼背的人站在了门口。镇长赶紧给双方介绍,因为平时私下里习惯喊余驼子,镇长以为余驼子就是他的真名真姓,于是他向县长介绍说,这位就是身残志不残的农民企业家余驼子。
县长赶紧握着余驼子的手,热情地说,余驼子,不简单啊,了不起啊。
腊八老师有些生气,纠正说,他叫余正堂,堂堂正正的意思,不叫余驼子。
县长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快乐地说,这名字起得好,身体残疾,内心堂正,名副其实,名副其实。随行的人员也齐声附和,说,就是,就是。
县长平时总是颐指气使惯了,不知怎地,今天遇上了这其貌不扬的师生俩,他总觉得有些缩手缩脚的别扭。他们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股不卑不亢的气息让县长屈尊降贵的优越感象山里的雾气,变得空空落落,飘飘荡荡起来。县长这次来,是想用县政协委员的空帽子套出余正堂口袋里实实在在的金钱来为全县经济建设做贡献的。今日一见,他知道他的计划估计要泡汤,因为余正堂看来不是可以用虚名能够打动的人。
县长和余正堂客套完毕,便说明了此行真正来意,说,正堂啊,你是本县的能人,我代表全县人民邀请你出山为全县的经济建设献计献策。说罢,头也不回地将手伸向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秘书。
秘书连忙从公文包里抽出在镇政府填好的聘书递给县长。县长接过聘书,勃然大怒,训斥秘书说,你名字都没填好,给我干啥。
秘书觉得很奇怪,明明填好了的,怎说没填好呢,他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一看,原来镇长填的名字是余驼子。秘书被这一疏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幸亏他随身带有盖好大印的空白聘书,便赶快填了,让县长当场宣读。
乡亲们弄不清政协委员到底是什么官,心想既是县里的官,那肯定比村长甚至镇长还大。这一下,他们心中对余驼子仍然存在的那么一点点的嫉妒和不服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们在私下里争论不休。一帮人说,余驼子肯定要提升为县长了。另一帮人不屑地说,县长值什么,从古到今,那些县太爷们除了会糟蹋百姓的血汗钱,还能干些什么。不信,让他脱了乌纱帽和余驼子比一比,莫说赚几百万,我看他连几万也赚不来。还有人担忧地说,按余驼子的本事,当个县长肯定没问题,可他那样子能上台讲话能上电视亮相么。这一担忧说得大家都哑口无言了。大家都在心里怅然若失地想,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乡亲们心中那点障碍消除后,便主动和余驼子套近乎。余正堂也开始悄悄地帮助村里的困难户们,刚开始,他采取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给困难户们送送东西,补贴点钱。后来腊八老师告诫他说,你这不是在帮他们,倒是在害他们。余正堂说,怎么是害他们呢。腊八老师说,物质上的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穷了志气,穷了骨气。你这种帮法会帮掉他们的志气和骨气的。
余正堂有些不解,说,那怎么帮他们呢。
腊八老师说,不要直接给钱给物,变着法子帮吧。让他们投资点钱,由你经营,每年给他们分红,这样他们就不会养成乞丐习气。
余正堂听从了腊八老师的建议,向一些困难户借资经营,每月给他们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五十的利息。
在余正堂的帮助下,村里贫困户不仅在经济上摆脱了贫困,而且在心理上也摆脱了贫困。他们从余正堂那里投资并收取红利的过程中渐渐地学会了做生意,慢慢离开余正堂的扶持,单独做起生意来。
这事在村里传开后,乡亲们心里有些痒痒的。他们纷纷将信用社里的存款取出来,好说歹说,非要放在余正堂手中生息。都是乡里乡亲的,余正堂也不好厚此薄彼,只好无可奈何地收下了,每年年终将丰厚的利息送到各家各户手中。
在高息回报的诱惑下,四面八方的金钱争先恐后地哗哗地向余正堂奔涌而来。这样一来,别说旁人弄不清余正堂手上有多少资金,恐怕连余正堂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俗话说,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最终难免一刀。想到余正堂孤身一人,又是残疾,手上拥有那么多的金钱,腊八老师不免常常为他感到暗暗担忧,若是连着几天没有余正堂的音信,腊八老师就有些吃不香睡不稳了。
这段时间里,腊八老师忙着自己转正考试的事,便把余正堂暂时忘在了一边,现在考试结束了,又逢他五十岁的生日,腊八老师突然想起已经有几十天没有余正堂的消息了,隐隐的不安象厚重的阴云压在腊八老师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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