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都在盼望中期待,等待着春的来临,好舒展瑟缩的肢体,抖落寒冬的晦涩,放开憋闷的歌喉。当风雪弥漫的日子终于结束,当三月的花信荡着秋千飘然而至,风终于承载着不知在什么地方流浪多时的春天回到了故乡。
料峭总在春雨后,几次反复之后总让烦恼的乡人突然面对盎然的春天而惊喜不已。迷茫之中,桃花开了,开在唐人寻芳不遇的诗韵里。杏花绽了,立在那黑瘦的枝头。被困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水像刚刚换上裙子的姑娘,开始活跃地透明地在流动中展现她的风姿。流动中,那水会奏出一种真真古老的音乐,会在故乡肥沃的土地上弥漫一种极富性情的歌。 于是一往无际的黄土地里走来了我的父老乡亲,他们牵着他们的“宝”------一个个膘肥体壮的牛来了,开始放开歌喉尽情的唱……
这样的画面其实己经离我们很远很远,尽管二十多年没有听到那在空旷的田野传出的歌,那是苏北平原一带特有的歌,虽已远远飘逝,可总感觉她仍在心头。其实,那并算不上什么歌,但我的父辈们仍然把那种发自内心的喧泄称作“嘹歌”。“打嘹歌”是农村用牲畜耕地耙地时,为了给牲口减轻疲劳,让它们随着“嘹歌”的节奏耕作而随口唱出的一种小调。听起来简单,但唱出来却一人一个味。唱得好听的,能让你心旷神怡,细细咀嚼,其味无穷。唱的得难听的,听起来别扭。有的甚至让你听了心里发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春天时如果十几犋牲口同时在一块地里作业,那就更热闹了。你可以想象,几百亩的黄土地里,四周是桃红柳绿,中间有十几犋牲口分别驾着一个耕地的犁,后边是扶犁的庄稼汉。牛在前面走,犁在中间翻,人在后面唱,那样的场景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原始,又何等的让人难忘怀。
“嘹歌”很简单,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太大的技巧,只需要放开喉咙可着劲地一声声唱,一声声喊。村夫的笑话,调皮孩子的故事,姑娘的辫子,似乎都可拿来编成唱词,引入歌里,任恣肆汪洋地唱,任无拘无束地喊。那唱,那喊,总会引来村人们一阵阵的笑,总会使人开怀不禁。
花叔是村里公认的大力士,他还有一手让人羡慕的绝活儿----“唱嘹歌”。 他长得五大三粗,为人诚实憨厚,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身强力壮的他不仅有浑身的力气,还是名震四方、技压群雄的“嘹歌”能手。他的饭量也大得惊人,只要让他吃饱饭,花叔的”嘹歌”就打得特别欢。但是后来花叔却不打“嘹歌”了。
据说,那年公社组织20几犋牲口到沙沟湖农场去搞突击,花叔自然也被抽去了。那天,有一个花叔从没见过的壮汉,使一犋浑身油光发亮的黑色键牛,特别引人注目。那犋黑牛步子稳,耕地快,象一道黑色的旋风。他耕了两个来回,其他人只耕一道。花叔使的那犋牛,虽然膘肥体壮,但与壮汉的相比,力量明显悬殊。花叔生来就争胜好强不服输,何况他见带队的公社干部不住口的夸人家,心里老大不服,这犋牛在他手里还从来没落在别人的后面。花叔早上临来的时候,考虑到中午在农场要有大鱼大肉吃,只喝了两碗稀的能照出人影的稀饭,此时觉的腹部空空。加上总也赶不上人家心里着急,心慌手乱,牛好象也越来越不听话了。一会儿功夫,花叔又比人家落后一个来回。情急之中,花叔的头脑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深知自己那犋牛的脾气。于是,他运足了气,一嗓子漂亮的“嘹歌”从他的胸腔里喷涌而出。那声音,抑扬顿挫,深厚凝重,忽儿如行云流水,忽儿如波浪翻滚。这一下,引来了所有人惊异的目光。只见花叔驾驭的那犋牛,一听到这熟悉的勾人魂魄的号子,仿佛着了魔似的,陡地来了精神,牛儿鬃毛直竖,四蹄蹬开。顿时,铁犁下翻起层层浪花,很快花叔就把落下的活儿赶上了。人们不仅沉浸在花叔和壮汉的竞争中,也被花叔那震撼撩人的“嘹歌”征服了。还有的人甚至跟在花叔的后边一起走,花叔听到一阵阵啧啧的赞许声,他有些得意,那喜欢表现自己的本性更暴露的一览无遗。随即,他甩掉上衣,扔掉鞭子,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臂膀和脊背熠熠生光。好一幅春日下的驭牛耕作图哇!
那一天,花叔为大队争得了荣誉,为自己争得了第一。可是他那宏亮的嗓子第二天就沙哑了,竟一直没有痊愈。
故乡的嘹歌很多词都是随口编出的,尽管无法和现在流行的来自黄土高坡的信天游相比,但是,在我那当时还很愚昧的故乡,这歌儿,这调儿,这吟喊却伴随了多少代人,给他们带来了快乐,带来了欢笑。
我的爷爷告诉我,早年乡间的嘹歌很盛,村和村相邻,春耕季节一到,各村也就比着劲地唱,哪里唱得嘹亮,哪里编得歌词入耳,就说明这个村人的精神好,乡村沃野上就像没有组织的赛歌场,这里刚刚唱罢,那里歌声又起。似乎,嘹歌不仅仅是劳动的宣泄,还代表了一种精神,一种气势,一种吉祥,一种企盼。如今的故乡,牛已经是稀罕物了,那抑扬顿挫的嘹歌也已经飘失了很久,我多么希望那飘失的嘹歌像这春天的风一样吹来了,又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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