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子低偻着头走路做事是由于他长期拾粪养成的习惯,其实小秋子晓得东头小学校的南墙根,西头三间庙的旧房基,其间,陈秃子的小场院,小袄那的树行子······是狗们经常排泄的地方。那些地方是值得低偻着头一步一步寻觅一圈一圈巡视的,其它路段即使灰灰的地面上偶尔有一两块黑黑的东西,你用脚驱驱吧,一准是蓝砖头。小秋子拾粪时总是左肩背着粪筐右臂挟着铁锨。那粪筐头子是用红柳条编的,细蜜瓷实。靠背的一面钉了个破麻布片,减轻对衣裳的磨损,以此足见小秋子讲究;又在底上铺了块纸袼褙,防备漏掉粪渣,可以想见小秋子仔细。每当拾粪归来,小秋子便将铁锨把插入筐系担在右肩上分担左肩压力,虽粪筐有重因全身承之而不觉其累,小秋子蛮精明的呵!
这天早晨有点斜,小秋子转遍村庄没拾到半筐,那些阿拉狗们真让人恼火。此时小秋子当然不能扬起铁锨撅着筐系返回,他依旧低偻着头步履匆匆地往南洼里的机井房奔去,他晓得那房根和房前的大阳沟也是狗们时常出没的地方。小秋子不用看天只看地就知道天还没亮,机井房黑黑的像一滩大大的狗粪,这无疑地激发了小秋子双脚的热情。
忽听得机井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对男女的调笑声,小秋子那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下来,像偷吃的狗一样溜溜地逼近墙根,不用细听就断定那男的竟然是村长。不是小秋子耳朵尖,自打成了年他就听惯了村长的哼声哈气。小秋子就有些气愤:好你个老小子,跑到这里来搞女人哩。平日里你身披黄大衣张口妈那个*神气得整个村子盛不了你,今儿个栽到爷们儿手里,看你还怎地显摆威风!眼下小秋子对村长的不屑,犹如他拾粪多年来拾到的最臭的一派狗粪。此时小秋子不再记挂那还没半筐头的狗粪,如同赶路的遇见发生车祸停下来围观而忘记了赶路,如今面对肮脏的机井房,他也忘记了自己拾粪的活计。接下来小秋子轻轻地放下粪筐和铁锨,不由得挺了挺不甚健壮的腰板,昂了昂那颗略显扁平的小脑袋,瞪起了那对圆鼓鼓的小眼睛,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其实是郑重其事地干咳了一声。
正如所料,小秋子立马听见机井房里悉悉簌簌有些慌乱地穿衣裳的声音,小秋子心里那个爽呀就像三伏天里喝了碗冰雪水。此时东方的微明抹杀了头顶上的毛狼星,一阵清风掠过麦苗吹来,小秋子嗅到一种沁润肺腑的气息。五冬六夏起惯了五更的小秋子,头一遭有闲心领略田园的清晨美景。
出乎意料的是,村长从那机井房里出来一脸的从容镇定,倒叫小秋子好像做了贼一般。尽管已经是初夏草长萤飞时节,村长高大的身躯依然披着那件黄大衣。小秋子一见了村长在走路时黄大衣下摆那一忽一闪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正愣神的当口,就觉得一双大手落在肩膀上,如同被风掠过的麦苗纷纷歪斜,小秋子的腰杆兀自弯了一下,不可置否地显示了小秋子性格懦弱的一面。即使理直,但在村长面前气也壮不起来啊!那个曾经听惯了的沉闷而宏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啊!是小秋子啊,你也知道来机井房看看啊,咱老老少少千八口子人就指着这几台机器浇地吃饭哩。小秋子听得出村长话语里失却了往日的威严,透着的是一股慈祥绵软,他的腰杆立马直了直,心里嘀咕着: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如今被爷们儿拿住,你老小子少来抬举我。小秋子见村长庞大的身子把个机井房门挡了个严实,就歪了头鼓着眼珠子往屋里瞅。小秋子想:天赐良机,好不容易逮着个有把的烧饼,岂可轻轻易易地放过?就见村长从那黄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颜色深深的大团结,两只手捏了一折巴,咯吱咯吱的脆响吸引回了小秋子的目光。那张簇新的票子立马又落在了小秋子的手上,他也学了村长两手捏了折巴了几下,不意那响声却被村长沉闷而宏亮的嗓音掩盖:秋子!你记住,常来转转,发现情况立马向我报告,我逢五排十地来一趟。
小秋子一年到头围着村子转悠,除了捡拾狗粪、牛粪、驴马粪之外,也捡拾到过骑车子上的旧座套,女人丢失的围脖子,还从来没有捡拾到簇新的票子。意外的收获,使他不再顾及村长的作为是否有伤风化是否有损干部形象。他的脑里也曾经闪现过要为被村长凌辱的女人伸冤的念头,但是当他两只小手捏了簇新的票子咯吱咯吱脆响了之后,他的主意立马变了:哼!什么金枝玉叶冰清玉洁?!听那浪笑声,说不定是那骚货勾引了村长呢!此时小秋子对女人之恨已胜过对村长之恨,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当时不是村长挡在门口,就要冲进房去凌迟那妖魔!哈哈!小秋子因为获得一张簇新的钞票,把他最初捉奸时秉持的所有良好动机和美好愿望都赎尽了。他只是起得更早转得更勤了,郁闷的是村长不是天天来机井房。阿拉老小子,还逢五排十!
终于等到了第五天,小秋子麻利地起了个早,依旧撅了粪筐满怀希望而又惴惴不安地来到机井房。不过这次他学乖了,不再理直气壮夹杂着装摸做样的干咳,而是轻轻悄悄地撂下粪筐和铁锨,歪身坐依在墙根卷旱烟叶子抽。小秋子神仙般地喷云吐雾着,在氤氲着麦苗馨香的晨风里,欣赏着机井房里的女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床声,不由得心花怒放。他想起年轻时在冰天雪地里把耳朵贴在洞房墙壁听房的情景,那时多么傻啊!往往听了半宿,把脚冻裂了把手冻肿了把脑子冻蒙了,可是听到什么呢?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就激动得要死。多么浅薄啊!小秋子已经瞧不起自己的过去。
东方的微明抹杀头顶上的毛狼星的时候,小秋子又如愿以尝地获得一张簇新的大团结。沉闷而宏亮的声音依旧回荡耳边:小秋子啊!责任心很强啊!记住,常来转转,我逢五排十里来一趟······
小秋子有些不平甚至不忿了,阿拉村长!光兴你逢五排十,爷们儿天天来转,啊呸!小秋子从此不再早起,不再围着村子转悠,他改变了多年养成的老习惯。他懒在被窝里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女人发觉了催促他,他佯称肚子疼。
这一个五天好漫长呵!阿拉老小子,阿拉逢五排十!小秋子因为精明所以进步很快,他不再背着他那心爱的红柳条编织的粪筐,也不再挟着他心爱的白拉杆做把的铁锨了。更高的欲望擢住他的心,牵引着他轻车熟路地直奔机井房。机井房的房门大开着,小秋子暗笑村长淫胆忒大了。哈哈!你老小子不避讳,爷们儿正好一饱眼福。小秋子就逼近门框探进那颗略显扁平的小脑袋,就觉得脖子忽然被一双铁钳似的大手箍住,身子腾了空脚离了地口鼻被地面挤压着。双手的腕子被一根凌厉的小麻绳死勒着,他就本能地乱蹬着腿脚,却被一只硬鞋踢了几下,浑身于是都老实了。
等小秋子的脸离开地面,才在手电光里看见两个穿警服的铁汉。听惯了的沉闷而又宏亮的嗓音回荡在耳边:小秋子啊!我派你看护机井房,没想到你小子竟敢监守自盗啊,你已经偷走了一个机器大轮,还想偷啊!恩!咱村千八口子老老少少还指望什么啊!
要么罚款两千,要么判刑坐牢。先拘留五天,容你考虑选择。
小秋子大喊冤枉,身上就觉得硬硬地挨了几下子。一个威严的声音回响耳边:当场抓获,铁证如山!
小秋子死了心,一个工日才几毛钱,两千元啊?这样的天文数字想都甭想!小秋子像习惯了的拾粪那样低偻着头乖乖地被带走了。
小秋子不能每天早晨起来撅着粪筐自由地围着村子转悠,现在他非常想念拾粪时的美好时光,东头的小学校,陈秃子的场院······他不能为家里干活,却要一天三时地吃女人送来的饭菜。第三天女人吞吞吐吐地说:咱家的亲戚朋友没有给公检法扯上关系的,不然我找找村长,请他老人家求求情······小秋子还想嘴硬,却见女人的脸红红的偏向一边。
小秋子第五天傍晚才被放了回来。他看到村里的所有的鸟男女都陌生了,其实是他自己变化太大了,嘴角干裂,胡子扎煞着,眼圈红红的,眼球边布满血丝。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状态没有了从前拾粪时的镇定自信--在粪筐上钉麻布片时的讲究没有了,在粪筐底上铺纸袼褙时的仔细也不见了。尽管以前他在村里不是什么角色,也并不为村民所注意,就是他最拿魂的拾粪一事,也为一般村民所不屑,然而一打照面彼此问好还是有的,即便是虚假的。如今虚假的让人感到真实存在的问候,变成了讽刺!甚至变成了嘲笑!一群正在玩耍的小孩子见他过来哄地散开了,一个个用食指指向他的鼻子尖:小偷--三只手--小偷--三只手--
小秋子低偻着头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不知是爬上还是一跟头栽到炕上,摊开四肢。忽听得院子里响起村长沉闷而又宏亮的嗓音:小秋子回来了吗?在旁边一直没支声的女人忙应着迎出门去。小秋子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小秋子啊!我是拍了胸脯子,才把你保回来的啊!派出所说啦,看在我的老脸上,让你回村,改造,由我,来监督。这回,你个小崽子,可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吧!我不是说你,咱村老老少少千八口子人,谁进过局子?就你个吃饱了撑得,挨过小麻绳啊!我这张老脸,让你个b*子生的 , 给丢尽了!要不是,看在你懂事的媳妇面上,我,给你去求情?哼! 你有耳朵没?你有记性没?你死炕上了?安!滚下来!把大锅,刷巴干净了,多添些水,烧开了!
小秋子耳朵不聋,他不用看也知道村长是咬着牙说这番话的。心里话你个老王八羔子,编了套套让爷们儿钻进去,白挨了一集地折磨。如今爷们儿还得烧水侍侯你,爷们儿有病啊!
女人想下灶户却被村长拦下,女人便来到炕前抻手拉起男人。小秋子想起那句老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然而,阿拉老小子,别忘了你是在爷们儿的屋檐下啊!唉!只是民不和官斗罢了。他赌着气拖着死沉的身子去灶户烧水,烧开了水掏到洗衣裳的大盆里兑上凉水给女人洗澡。在昏黄的灯影里,小秋子第一次看到女人雪白的肌肤,尽管结婚以来也没怎么间断房事,可那是吹了灯在漆黑的被窝子里折腾的,小秋子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讲究过啊!如今他借着给女人搓澡的机会,抚摩着女人温热柔滑的前胸挺挺的ru*房,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切。小秋子忽然把湿淋淋的女人搂在怀里,女人轻声说村长在屋里呢!小秋子不禁打了个寒战撒开了女人。
娇香的女人在小秋子的眼睁睁里进入了村长的怀抱,小秋子被关在屋门外,蟒蛇一般的疲惫重又缠满全身,他坐着粪筐身子无力地倚在泥墙上,双手摩挲着光滑的白拉杆的锨把,耳朵里满是村长与女人的调笑声。小秋子只当是机井房了,然而机井房又是他落泊的鬼地方。于是他恨死了村长,一定得把村长除掉!想到这里他双手握紧铁锨把就要冲进屋去,可是他的被麻绳勒过的手臂不争气地隐隐作疼起来。小秋子已经晓得村长不是一派狗粪,不是他手中的铁锨随便可以除掉的,村长是一块黑黑的硬硬的蓝砖头啊!小秋子在那黑黑的大狗粪样的机井房里学到的人生智慧,在暗无天日的派出所里那几天醍醐灌顶的参透顿悟 ,都使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和村长,一个只能编织红柳条粪筐一个却会编制陷阱圈套;一个得张大团结就得意忘形一个成千上万也不喜形于色;一个听听房就云山雾罩一个守着你日你女人;差距啊!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啊!但是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既除掉村长又不挨小麻绳。难啊!小秋子只觉得头疼的要命,此时充斥耳窝的尽是女人的哼唧声,村长像是消失了。
小秋子对村长的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下子转移到女人身上。好一个骚货,村长铁塔一般的驴身子死沉死沉地压着你就那么好受?就那么舒服?看村长走了,老子不打死你个没廉耻的东西!
小秋子的头要炸了,眼前像有一束电焊条在嗤嗤地喷涌着火花。而那女人一浪高过一浪的舒服声则像纷纷扬扬的大雪样铺天盖地地倾泻而来,小秋子到底佩服起了村长,老小子玩女人是有些道道,这么大工夫了女人一直服服贴贴。
不知什么时候,小秋子睡着了,他是被村长一脚踹醒的。他的眼前是身披大衣的高个子,耳朵里是咯吱咯吱的被折巴的簇新的票子的声响,小秋子缩藏着手也不敢正眼瞧,仿佛那票子有毒仿佛那票子烫手。一个沉闷而又宏亮的嗓音回荡耳边:哈哈!小秋子长人了啊!记住!逢五排十,我来一趟,提前烧好水······就见村长掖起票子向门外走去,那大衣下摆忽闪忽闪地透着威风。小秋子一把扯过铁锨冲着村长的背影在空中抡了抡,又恶狠狠地踢了粪筐一脚,可是用的劲过大了,脚趾头钻心得疼,小秋子终于恨起了自己。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4-7 9:41:37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秋雨鲁北的文集继续阅读喔!